第123章
“不是说人为纵火嘛，放火的人找到了吗？”黄包车夫靠在墙根闲聊。
“没呢，这事儿不是没下文了嘛！”另一位掸了掸帽子上的雪，继续道，“就可怜那家人的小孩，才八岁就没爹没娘的，那个众生堂条件也差，像这下雪天更是四处漏风。”
“哎哟有口吃的就不错了，至少饿不着肚子…”
洪钟闻言默默转身，他去的方向正是城东唯一的孤儿院——众生堂。
游魂感觉不到冷，走在街头看见雪花洋洋洒洒飘下来，他只觉得心里难过。
两个月前，那个兜帽男走后的那天晚上，洪钟照旧蹲在门口看月亮。一场大火骤然袭来，老刘夫妇两个都不幸丧命其中。
老刘家的门不知怎的被人从外面捆了个结实，从里到外都打不开。要不是邻居家的大哥从窗户里翻进来救人，这对夫妇唯一的儿子刘冬生也将不得幸免。
这场大火烧得很久，防火队和附近的居民尽力救火也还是烧了一天一夜，矮矮的小房子最后塌成一堆散碎砖瓦，刘冬生也被城东的孤儿院众生堂领走了。
说也奇怪，大火以后，洪钟的行动范围扩大了。虽说仍旧没回到地府投胎或是回到现实世界，但至少他能在城里四处走动，不用被迫限制在刘家人身边了。
众生堂的院长是一个从外国来的老修女，她中文说得很好，对待孩子们也很耐心。她还有两个帮手，都是年轻又善良的女孩子，不过其中一个幼年时因意外毁了容，因而大多在堂里帮忙，鲜少出门见人。
刘冬生来此两月多，性格变得内向沉默，一天到晚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既不说话，也不和其他孩子玩。
脸上有疤的姑娘叫阿青，她对刘冬生格外关照，总是在后者一个人坐着时来与他说说话。
“小冬生，大姐今天买了点水果，我特意给你留了一个，要不要吃？”
“小雨说他想带你一起玩儿，要不要去试试看？”
……阿青如同在对石头说话，始终没有得到回应。
“小冬生，你来这里也有段时间了，每天都坐在这儿看天，天有什么好看的？”
“天上有爹娘。”刘冬生破天荒回答她，“我想我爹娘。”
“唉。”阿青摸了摸眼前小孩的脑袋，“来这里的小朋友都…但你要慢慢开心起来，那样爹娘在天上看着你也放心。”
洪钟在一旁重重叹了口气，心里很不是滋味。这段时间他算是搞明白了，他现在人在近代，军阀混战，百姓受苦，目前大部分人的日子也仅仅是将就过得去而已。但根据知识储备，怕是要不了多久就要亲眼目睹战乱时刻了。
“小冬生，你还记不记得哪天是你的生日？”阿青是个乐观的姑娘，她总能在枯燥的日子里保持良好心态。
被问者茫然摇了摇头。
“不记得也没关系。你叫冬生，那就是冬天出生的。今天立冬，就当今天是你的生日。”
说完，阿青拉着小男孩溜进厨房，揭开灶台后面的小盆子。盆子底下放着一只粗瓷碗，碗里盛着十个馄饨，油浮在碗面上，冬生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给你的生日礼物。”阿青把碗端到小男孩面前，“祝小冬生生日快乐！十个馄饨，就是姐姐希望以后我们小冬生的日子能过得十全十美…”
话没说完，小男孩已经把头埋进碗里，三下五除二就连汤都添了个干净。
“姐姐，这是肉馅的！”吃完，小男孩才回味过来。
“嗯，肉馅的。晚市的肉便宜，姐就用之前攒的钱买了点。但这个是我们俩之间的小秘密，你可不许告诉别人。”
刘冬生的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和阿青抱成一团。孤儿院的孩子们大多身世悲苦，因为是小孩子，这样的温情对他们而言反倒更可贵。
众生堂的大姐阿红翻过年就要二十一岁了，她健硕又能干，长得也端正，院长艾琳妈妈早就说过不会一直留着她在众生堂了。
阿红也是苦命人，她是老修女艾琳最早捡到的孤儿。她很懂事，小小年纪就能帮着修女照顾其他弟弟妹妹，修女不在时，她一个人就能顶起孤儿院半边天。
再长大一点后，艾琳希望她有个好归宿。她自己心里也打定了主意，不求大富大贵，只要嫁个心肠好的、能在这提心吊胆的日子里相互扶持的人就行。
她省吃俭用把为数不多的月钱攒下来，权当自己给自己的嫁妆。
阿青和阿红则完全相反，艾琳提过许多次，都说等以后有钱了，要带阿青去大医院看看脸上的疤，然后再给阿青找个好人家嫁了，这样她就放心了。
可阿青自己心里明白，大医院看病要钱，她们最缺的恰恰又是钱，“以后”这两个字对她而言太遥不可及，不必对此抱有太多期盼。
她也攒钱，可她攒钱却不是为了给自己攒嫁妆，而是为了给弟弟妹妹们改善伙食、买些便宜的小东西逗他们开心。她对小冬生好，对其他孩子们也好，每个孩子的生日她都记得，和每个孩子之间都有这样的小秘密。
待把小冬生的眼泪擦干，又有小不点跑进厨房来寻人，“阿青姐！艾琳妈妈叫你！”
阿青眨了眨眼睛，跟着走进老修女的房间。
也不知老修女跟阿青说了什么，大约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后者从房间里走了出来，破天荒地捂着面巾准备出门。
“阿青姐！阿青姐！”刘冬生迈着步子小跑过来，手上还举着什么，“你要走了吗？”
“红红姐还没回来，姐姐去帮妈妈办点事儿，一会儿就回来了。”
“那姐姐把这个拿好，这个是我送给姐姐的礼物！”
洪钟定睛一看——这“礼物”正是兜帽男留给刘冬生的玉。
阿青毕竟不是小孩子，她知道这东西值点钱，说什么都不肯收。
“姐姐收着吧收着吧！”小冬生执拗得很，“姐姐收了，我就高兴了，就能和大家一起玩了。”
“这跟和大家一起玩有什么关系？你这小人精，还会威胁人了。那姐姐先保管一会儿，回来再还给你。”
阿青无奈，又怕冬生缠得太久耽误事儿，索性先把玉收好，盘算着回来再还给他。
可一夜过去了，阿青始终没有回来。艾琳修女找了警察，却不顶什么用。
小冬生又坐在板凳上看着天发愣了，只是这次他挂念的人多了一个：他希望阿青姐早点回来。
洪钟也没闲着，每天城里城外一趟趟地“飘”，但阿青仍旧杳无音讯。
到了十二月二十五号，老修女也没心情再张罗家乡的圣诞节了，她终日对着上帝祷告，祈求她的神能让阿青快点回来。或许祷告真的被听到了，阿青在这天下午终于有了消息。
先来的是警察，就是艾琳修女报警时接待她的那位。
“小孩儿，过来过来！”警察拽住小冬生，“去跟你们院长说，让她跟我去认尸！”
“什么是认尸？”小冬生不解。
“就是…”警察低头看见这小不点，把差点脱口而出的话又咽了下去，“说了你也不懂，你快去找你们院长妈妈，让她快点来吧。”
冬生把话原原本本转述给了艾琳妈妈和阿红姐，他不知道什么叫“认尸”，但他清清楚楚地看到艾琳妈妈和阿红姐的脸色一刹那就由红变白了。
最近洪钟时常想，游魂没有知觉，但为什么还会有情绪呢？他跟着艾琳修女“飘”到停尸房，自己都生出许多害怕和不忍来。
白布掀开，阿红没忍住吐了——白布下的遗体被水泡烂了，根本认不出来这究竟是谁。
艾琳修女没有过激的反应，只是脸色煞白，一遍遍念叨着，“这不是阿青，这不是阿青…”
“再仔细认认吧，这是今早打捞队在江边上捞到的。最近这段时间只有你们孤儿院的大人丢了，其他家丢的都是小孩…”
说着，警察又把白布往下扯了扯，露出遗体身上泡变色的衣服。
洪钟最先认出阿青——他看到了遗体身上挂着的玉，那是阿青那天出门时刘冬生给她的。
艾琳还是接受了事实，这具变形的身体正是她一手带大的阿青。阿红在一旁嚎啕，老修女默默流着泪，在心里为她养大的孩子念着祷词。
少女最终被一辆破板车拉回了众生堂，板车上拉着一口薄薄的棺材，阿青就裹着白布，沉睡其中。
冬生看见那口黑漆漆的棺材，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大火之后，心善的邻居们也拉来了这样两口棺材，一口装着爹，一口装着娘，自此阴阳两隔，生死不见。
现在同样的东西停在众生堂门口，艾琳妈妈和阿红姐姐的眼泪止不住往下流，他猜都能猜到，那里面装的就是许久不见的阿青姐姐。
除了艾琳和阿红，没人再见到阿青离开时的样子。众生堂里哭成一片，棺材铺热心肠的老板和伙计约好第二天来给逝者落葬。
说也怪哉，阿青落葬以后，那块玉又回到了刘冬生的枕边，和原来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