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左清明握着他的手腕,终于看了他一眼:“你是——”
靖安言蓦地睁眼。
他睡着了,还因为那个问题,做了一个梦,一个真实发生的过去,一个真切发生的旧事。
燃着的火堆悄悄地在夜色中发出轻微爆破声,他环顾了一下四周,所有人都睡了。
封长念靠在他的旁边,呼吸平稳,眼下却有淡淡的乌青,想必这一趟劳心劳力,也是累坏了。
靖安言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轻手轻脚地起身了。
靖安言特别喜欢夜晚的丛林,觉得这里安静、神秘,温柔又无言,可以把什么都吞得下。
包括他的恨、他的不解、他的不甘和不忿。
他走了一会儿,感觉距离够远了,挑了棵树三下五除二翻上去,将腰间的玉笛拆下来,不多时,笛音缓缓倾泻。
这首曲子是靖安言一直很喜欢的,笛音不似杀人时那般激昂,反倒像是被大雨淋湿了翅膀的鸟儿,挣扎着、挣扎着,再也飞不到天空中去,有一种砭人肌骨的悲凉。
他出神地吹着调子,最后一个音收尾,封长念的声音恰好接上。
“……冷不冷?”
靖安言一点都不意外他跟上来,缓缓放下笛子,一条腿随意地垂着,没有动静。
封长念也不着急,就在下面静静地站着等。
蓦地,上面传来声音:“你知道吗?我刚来南疆的时候,其实还没有投到王上麾下,只能四处游荡,自己搭了个简易的小房子,作为安身之处。”
“那个时候,我其实每天都不知道要做什么,也不知道我该干什么,于是我发现了一件事可以很好打发时间,那就是喝酒,喝多了,睡一觉,又是一天过去了。”
“南疆好酒很多,也很贵,幸好那个时候我还会耍剑,我就去卖艺,赚的钱都用来买酒,然后就喝,喝得酩酊大醉,梦里什么都没有,一觉到天亮,真痛快。”
“最印象深刻的是有一次,我去坐船,船从两岸山中划过,上头船家的少年觉得无聊,说要和我玩,我问他怎么玩,他说互相问问题,不想回答或者不愿意说真话的,就喝酒,君子游戏,不许耍赖。”
“我一开始骗他,我骗得多好,他根本看不出来,只能一杯接一杯的喝,后来我良心有愧,主动叫停了,我说我骗你的,我没有一句实话,所以这些酒我都喝了。”
“那天我在船上喝醉了,昏睡过去前,听见那个少年问我,从小到大,教他的人都说,说谎的人要吞千根针,我说了那么多谎话,舌根不疼吗?”
“我说他们骗你的,真正会说谎的人,都不在嘴上。”靖安言默了默,“那个少年……和你少年时挺像的,都是一双含情的眼睛。”
封长念垂着手,听见上面的声音低落了下来:“……我是谁呢?长忆,你觉得我是谁呢。”
“你是我小师叔。”封长念手指蜷了蜷,“是带我三年的小师叔。”
“小师叔。”靖安言一讪,“可惜你的小师叔,是个南疆人。不是从大魏叛逃的,是彻头彻尾、真真正正的南疆人。”
封长念手指蓦地攥紧了,抬眼往上看,靖安言却平静得不同寻常,仿佛这已经不是什么大秘密了,他坐在树干上眺望,青色的穗子扫过他的指骨,整个人如同一尊沐浴月色的雕像。
“靖深不是我爹,靖宓也不是我姐姐。我的身份是假的,是左清明那老头儿给我的。当年老头儿还是南军都督府左都督,正逢先代南疆王过世,南疆爆发了夺嫡之乱,勒乌图为了确保自己成王之路安顺,用蛊毒暗中杀死了所有手足。”
“只有一个人幸免于难,是他同父异母的、最小的弟弟,他母亲是先代南疆王一个不起眼的侧室,她没什么野心,这辈子最大的算计,就是保住儿子一条命。于是她借着曾经与左清明有一些恩义,让他把孩子带离了南疆,改名换姓,成了左清明故交好友靖深的幼子。”
笛子不转了,靖安言垂下眼睫,静静地看着手中玉色的长笛,回避了树下封长念五味杂陈的目光。
“所以我当年离开大魏,是因为身份被魏明帝知道了,他要求我回到南疆,盗取蛊术之秘,否则,左清明、靖深,甚至是靖宓,都会以通敌叛国罪论处,满门抄斩、株连九族。”
他掀唇笑了下:“我那个时候脾气多大啊,他想让我滚,我就要灰溜溜地滚?真以为我能老老实实带秘密给他?都说我是南疆人了,还有什么立场帮大魏呢?我烧了靖家、烧了玄门、翻脸走人,只要我走了,他想威胁我也没有办法了。”
静了片刻,靖安言直接从树上蹦了下来,弯腰一捞,一声不吭地将封长念攥紧的手指一一掰开,封长念这才回神,发现掌心都被印上了月牙儿似的深痕。
靖安言掰完手指没松手,盯着他掌心的纹路看了一会儿,像是能从那纵横斑驳的掌纹中勘破什么玄机,然后才伸出另一只手盖在封长念已经泛凉的掌心。
“封长忆,你在想什么?”
封长念抿紧了唇,不知该如何回答。
靖安言却突然笑起来,眉眼弯弯,凑近了去瞧他一双眼睛:“你知道吗?其实我第一次见到你把你认成姑娘,就是觉得你这双眼睛极好看,含情又多情。本想把你带成个风流公子的,却没想到养痴了,还栽在了我身上。”
那双好看的眼睛划过一丝不解,专注地看着他的笑。
“说你痴,你还真的痴。”靖安言松手,唯一的一丝热源也隐去了,“你还是没习惯——说谎的人要吞千枚针,说一句,吞一枚。封珩,你猜猜,我刚刚要吞多少枚?”
第30章 离疆
封长念僵直了身体。
谎话吗?可靖安言话语中的那些细节又完全对得上, 无论是南疆夺嫡事件、还是那位为了保护自己孩子而湮灭于南疆历史的南疆王侧妃,甚至是左清明和靖深的履历、魏明帝宋启迎的动机都完全说得通。
如果这是谎话,封长念有那么一个瞬间甚至觉得当务之急不是探查真相, 而是要思考眼前这个人的背后, 到底铺设了多少条线, 才供他随心所欲地编制谎言。
就在他愣神的空档,靖安言反手将笛子别回腰间,上前一步搭住封长念的肩膀, 勾住他的下巴, 扳正了人正面看着自己。
“封珩,一个让你连底都看不到的人, 就算我抛开万事万物回应了你的喜欢,以后数十年的光阴,在我身边,你睡得安稳吗?”
那动作亲昵得像是情人间的耳鬓厮磨,可言语吐露却字字冰寒,冷得封长念半边身子一僵,靖安言放开了他。
“你是聪明人, 其他的话我不多说了。”靖安言绕过他, “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封长念的手下意识从下巴处一抹,旋即却猛地愣住了:“……你手怎么了?”
靖安言脚步一顿,手?
他翻转手腕,才发现是掌心横贯的伤口因为用力过猛而再度崩裂,落在封长念唇角处是一道鲜艳的血迹。
封长念上前两步拉过他的手,细细辨认一番,脸上神色微妙地变了。
“打架的时候不小心擦伤了而已,用不着大惊小……”
“小师叔, 你给我吃的到底是什么药?”
靖安言眼睫一颤,下意识想抽回来,又被封长念死死攥着:“你眼下打架不用刀剑,但掌心痕迹分明是剑伤,而且位置……”
这位置,分明和十年前折剑之时,一模一样。
那把熄云剑被封长念收起来了,在靖安言的判决没下来之前,他自己拿着那两截断剑试过无数次,因此对那握剑的位置十分熟悉。
可惜后来魏明帝下令毁去一切关于靖安言的东西,包括这把熄云,自己也再也没有机会能够将它拼合修复。
封长念紧紧拉着靖安言,心道怎么可能有这么巧的事,他才在中蛊之时见过十年前的靖安言折剑,转头现实里靖安言手上就添了一模一样的伤痕。
除了靖安言喂过自己的那颗蛊,封长念暂时想不到第二种解释。
你到底隐瞒了什么?
你到底又为了我付出了什么?
这样的情况下,你还要把我往外推,为什么?
靖安言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猛地扯回自己的手,声音骤冷:“封珩,这些都与你无关。”
“我从曾经三年的情谊出发,丝毫不带情绪与谎言地最后劝你一句,你的使命既然已经完成,既看破了我们的打算,也深知你们的打算,那就走吧。”
他斩钉截铁地下了逐客令,比风还要令人灰心:“这几个月的重逢不长,但够本了,江湖路远,以后,不必再见了。”
夷月是第一个醒来的。
南疆大多数人昨夜都沉浸在酣畅的梦里,殊不知日月颠倒,大事已成,一代圣酋的没落就这样惊心动魄又悄无声息地过去了,她缓了好半天的神,才突然发现了不对劲。
“叶梵缇呢?!”
她一个激灵爬起来,一旁的苑长记和秋长若也被她弄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