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古南洲大祭司……可笑,真可笑。”靖安言双手攥紧,刷拉一声将手里的书撕成了两半,“可笑我当年听老头儿给我讲,居然从来不知道……”
他猛地一扬,细碎的纸片翩翩飞舞,落入火焰之中瞬间消失殆尽,而他看着那些消散的灰尘,除了解气之外眼底还有其他异样的情绪。
蓦地,有水光蜿蜒流下,他咬牙切齿道:“去死吧,都去死吧。老子不干了,凭什么要我卖命,我卖的到底是谁的命!?都瞒着我,都骗我……都骗我吧!!”
“都骗我!全都在骗我!!”
“我算个什么东西!!!”
“能让你们这么对我!!”
他一面又哭又笑,一面挥舞着熄云剑将整个书库砸了个干干净净,最后一座书架轰隆隆倒下,靖安言仿佛也终于失去了所有的力气,猛地跌坐在地。
汗水沿着他凌乱的额角坠落,他眼角通红,鼻间通红,攥着长剑的手指也通红,他喘息着低语:“我算个什么东西……能让你们绞尽脑汁、合起伙来骗我……”
封长念按捺不住地伸出手,他想抱抱十九岁的靖安言,或许一个拥抱、一个安慰,有些事还不是那么难以挽回,可他只碰到了一把空。
伸出的手指一点一点蜷缩,封长念第一次痛恨自己的年轻,如果是二十四岁的封长念遇上十年前的这件事,他一定会第一时间就反应过来,亲眼见到这一幕,然后不由分说地冲进去。
可他当年……当年……
还只是个少年。
于是他只能像是个小偷一样,从十年后的如今偷偷回看,窥到当年扑朔迷离真相的冰山一角,窥见迄今为止这么多年,他所见到过的所有的靖安言中,情绪最崩溃的一幕。
炼狱火海一样的、被砸得一干二净的书库中,他抱着熄云剑跪坐在那儿,眼里全是溢满的泪,可望着即将焚毁的一切,还是痴痴地笑了。
他在笑什么,是封长念这十年都搞不懂的问题。
可这一笑足以让封长念痛不欲生、肝肠寸断。
门外蓦地传来震惊的、熟悉的嗓音:“……小师叔?”
两个人同时一怔,然后不约而同地望向门外。
门已经被从外面砍开了,后知后觉的仆从在打水救火,十四岁的封珩手持墨痕剑,愣愣地望着里面的一切。
封长念猛地回头,见到靖安言浑身都是一颤,然后默不作声地擦了把眼泪,拄着熄云剑站了起来。
封长念的手开始颤抖起来,从靖安言往前挪动的身体中穿过。
不要……
别问……
“你怎么来了?”靖安言隔着一道火海静静地看着他的师侄,“就你一个?”
“我闻到了味道……小师叔,你在干什么?”
别说了……
“很明显啊,”靖安言把熄云剑往肩上一扛,“烧书。”
年幼的封珩震惊道:“里面都是南疆相关卷宗,多少门人心血,小师叔,你——”
不要再说了……
“哦,对,我是你小师叔,我还是你小师叔。”
靖安言缓缓举起熄云剑,屈指一弹,剑鞘叮叮当当摔落在地。
“长忆,看着。”
不要——!!!
“铮——”
刹那间,封长念和十年前的自己一起,耳边响过了一阵令人晕眩的嗡鸣。
靖安言一手抓着剑柄,一手抓着剑锋,不顾鲜血淋漓而落,一把折断了这柄长剑,然后毫无顾忌地丢进了火里。
“告诉你师父,以后玄门没有靖玄念这个人。”靖安言把腰牌扯下,一同扔进火里,“我靖安言,与靖家、与玄门、与大魏,恩断义绝,以后再见,就是仇人。”
就是这句……
就是这句!!
封长念攥住心口,连呼吸都会带着痛楚。
就是这句话!自靖安言叛逃起,在他脑海里足足盘旋了一个月。
他永远记得靖安言当时看他的眼神,冰冷的、陌生的、无情的,仿佛他们不是曾经朝夕相对的叔侄同门,也不是曾经替他挨打受过的小师叔,而是有灭族灭门之仇的死敌。
其实没有怨过吗?
封长念想,他怨过的。
怨为什么靖安言要毫无理由地这么决绝,怨为什么靖安言就这么一走了之,怨昔日那个对他百般呵护照料的小师叔顷刻翻覆不见,怨命运选择那天玄门烧书直面靖安言的最后一个人为什么是他!!
扑面而来的恶意,从不熟悉的目光,决绝而去的背影……
年幼的封珩站在那儿,比当年绥西侯将他一个人丢在长安还要迷茫。
他不管不顾地冲进火海,任由仆从在背后惊叫,任由那些火焰灼烧他的衣摆,他向靖安言扑过去,可就在快要接近时,一根裹挟着熊熊火焰的横梁蓦地砸下,在二人之间造了一道天堑。
“小师叔!你出来啊!”他真的怕了,“你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站在另一端的靖安言没有说话,而是深深、深深地再看了他一眼。
然后踹开另一侧窗户,利落地顺着那只窗子翻了出去。
他逃了。
一阵尖锐的头痛席卷而来,封长念难以忍受地撑住额角,闭着眼重重地跌坐下去。
他的听觉还在奏效,一时是年少自己的呼号,一时是靖安言冷肃的语调,一时又是那不曾见到过的、靖安言狼藉之中的哭笑。
凡此种种,终于随着疼痛的褪去而渐渐平息。
封长念缓缓睁眼,一只手停在自己面前:“你真的不能站在我这边吗?封大人。”
封长念扯了扯唇角,斜睨上去:“你干什么非要我的支持呢?圣酋大人。”
召砾摊着手没动:“因为获得大魏支持,我才能名正言顺。南疆人只认勒乌图那一脉的南疆王,只有大魏作证当年是他们外邦入侵,这一切才有的推翻——玄门收录了很多典籍,大魏也有证据,对吧?”
“是啊,是有。”封长念自己站了起来,“可惜很多都被毁了,玄门烧书一事,南疆肯定知道。”
“所以你为什么一定要站靖安言呢?他在销毁能让南疆臣服的证据,他和勒乌图真的是一条心,他已经叛变了。”召砾百思不得其解,“就因为他曾经带过你三年?你若是帮我,以后的日子长着呢,我可以陪你三十年。”
封长念不动声色地一哽,定定地看着召砾焦急的面庞,道:“因为我自始至终都想不通,他为什么叛变?这个问题我想了十年。”
召砾略一沉吟:“或许……因为他根本不是‘靖安言’。”
第28章 焚风
封长念猛地抬头, 不敢置信地与他对视。
什么叫……什么叫根本不是“靖安言”!?
召砾冷静道:“封大人,在靖安言叛逃之前,你对他的印象, 或者说身份, 是什么呢?”
封长念想都不想:“魏明帝皇后幼弟, 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靖深幼子,玄门玄字门三弟子,当年魏明帝还想过, 待他及冠后让他进金吾卫做指挥使……”
他越说声音越小, 召砾也知道他自己或许明白过来了,封长念何等聪明人, 从那句“根本不是靖安言”开始往下数,便知道召砾的深层含义是什么。
召砾旁敲侧击:“如果他根本不姓‘靖’,不是你们皇后的弟弟,更不是你们什么御史大人的儿子呢?”
“那他是谁?!”封长念呼吸都凝滞了,“如果他不是……那他是谁?!”
他能是谁?
他会是谁?
“这件事勒乌图更清楚些,他没有告诉我详尽的事情。”召砾沉吟道,“我只知道, 靖安言似乎本就是南疆人。勒乌图曾有一次醉酒后同我讲, 他说靖安言是灵神赐给他的福报。”
召砾想起来什么似的,讥诮地一扯唇角:“不过,事到如今,勒乌图也死了,你好像也没处问——但靖安言肯定知道,可惜他又不肯告诉你。话又绕回来了,为了这么个人,封大人, 你到底坚持些什么呢?”
封长念蜷缩了一下手指,看着掌心斑驳的纹路,在召砾的询问下思路有一瞬间的阻滞。
召砾以为他终于动摇了,迫不及待道:“我们联手,大魏也有安宁,南疆也能回到正轨,是一石二鸟、一箭双雕的好事。”
他试探地将手搭在封长念肩膀上,这一次,封长念终于没有躲开。
他心下一喜,听封长念涩声道:“我还有一件事想不通。”
“你说。”
“你三十多岁了,圣酋当了十多年,怎么突然想造反?”封长念垂着眼,“如你所言,南洲自变为南疆后,与大魏的渊源被毁掉了,你怎么突然发现勒乌图这一脉是外邦入侵、贼寇当道?”
“因为我收到了一封信,准确地说,是一本书。”这不是件大事,甚至更能表明他态度之坚决,是个不错的筹码,召砾痛快地和盘托出,“古南洲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