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烛火霎时爆了一声,惊得靖安言从往日的回想中清醒过来。
  他第一个反应居然是——这应该是他第一次的食言,终究他也没能亲眼看到封长念回到西军都督府,在这一愿望实现之前,他自己先离开了故土。
  然后就有了第二个、第三个……最终,那个曾经“从不骗人”的靖玄念已经消散在岁月尽头了。
  银色小蛇不知何时蹿回了夷月手腕上,小姑娘单手托着脑袋,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看。
  靖安言被看得莫名其妙:“怎么了?”
  “看你突然不说话,我也不敢打扰你啊,想起来什么了?”夷月打了个哈欠,“你好像很少回忆往事,之前从没在你嘴里听过相关的事情,如今倒是总走神。”
  靖安言没忍住反驳:“走神也不代表回忆往事吧?”
  “不一样的。”夷月很认真地摇了摇头,“之前……告诉我,人在回忆的时候神情是不一样的,尤其是回忆幸福的事情,而刚刚,起码我能感觉到,你想起来的事情应该还挺快乐。”
  快乐?
  挨打能叫快乐?
  那顿板子让靖安言休养了一个月,又伤在腰臀,只能趴着,每天怎么睡都不舒服。
  这叫快乐??
  但他好像确实无法反驳。
  靖玄念。靖安言。他自嘲地想。当年他多勇猛啊,宋启迎都气成那副德行了,他还敢挺直脊梁跪在那里不卑不亢,幸亏当时宋启迎还没有后期那般心狠手辣,要不自己怕是活不下来。
  封长念会喜欢那样的小师叔,不奇怪。
  一个言出必行、一人抵挡千军万马、只为将他牢牢护住的小师叔,的确很招人喜欢。
  只可惜,现在他既不会言出必行,封长念也不必由他来护佑了。
  靖安言舌根有些发苦,有些恍惚之下居然问夷月:“……你说,他跪在他师父面前,想改我的字的时候,在想什么呢?不怕被皇帝责罚吗?不怕背上骂名吗?”
  夷月哪里知道,只能沉默地望着他。
  他自嘲地笑了下:“罢了,是我口不择言……”
  “想知道就自己去问啊,他又不是不在。”
  门被猛地拉开,秋长若颀长的身影站在门口:“针扎完了,这次真一点都不能动了,小师叔悠着点儿,问的时候也别太激烈了,好吗?”
  靖安言缓步至隔壁,封长念浑身是针,如一尊雕塑一样坐在床边,无言地望着他。
  剖情后两个人终于能这样冷静地和对方对视,一坐一站,靖安言半边身子沐光,半边身子藏匿在门板的阴影下。
  那里面像是龙潭虎穴,让他提步都困难。
  半晌,他呼出一口气,缓步走了进去,反手关上了门,然后吹灭了蜡烛。
  黑暗骤然席卷,封长念一时间不适应,完全失去了视线。
  下一刻,只听见靖安言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撩起一阵令人心痒的风:“改字的事,跟我说说吧,好吗?”
  第20章 腕骨
  封长念的心像是突然被靖安言攥紧了。
  他的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但靖安言却伸出手,轻轻盖住了他的眼睛,让他没有办法看到自己的表情,只是指尖微凉,搭在他眼尾的地方。
  靖安言轻轻问:“告诉我,是什么时候的事?”
  封长念眼睫颤动,在靖安言的掌心里带起密密麻麻的痒。
  他在回忆。
  昭兴七年发生了好多事。
  昭兴七年三月初三上巳节,靖安言十九岁生辰,皇帝在皇后的昭宁宫亲设家宴为其庆贺,其父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靖深、其姐皇后靖宓、其甥太子宋晖均出席,皇帝赐予了他一把好剑,名为熄云,宴席其乐融融。
  昭兴七年三月十六日深夜,靖安言突然火烧靖氏祠堂,无人知其缘故,祠堂大半牌位被毁,靖安言受家法惩处,后带伤逃窜,不知所踪。
  昭兴七年三月廿三日清晨,七日未见其踪迹的靖安言突然出现在玄门,再度纵火烧了书库,熊熊烈火中,封长念未曾来得及与他说一句话,只见得寒光一现——
  靖安言高高举起那把皇帝赐予的熄云剑,不顾被割得鲜血淋漓的手掌,硬生生掰断了它,然后将残剑往火焰里一抛,扬长而去。
  自始至终,靖安言没有对那些突然疯魔的行为给出任何解释。
  后来皇帝大怒,下令不计代价将靖安言捉拿归案,追捕半年后有风声传出他已入南疆境内,神寂岭难以逾越,实在无法抓人,皇帝暴怒之下颁布命令——靖安言此人,胆敢入大魏境内一步,人人得而诛之。
  天之骄子自此陨落,靖家没有了那个小公子,玄门也没有了那个小师叔。
  都发生在那个快到让人来不及反应的昭兴七年。
  这是世人都知道的事情,而外人不知道的事情是,那年的九月廿一,是玄门长字门四弟子封长忆十五岁生辰,本应该快快乐乐的日子,岳玄林下早朝时却只看见了个跪在他门前的人。
  岳玄林虽然对封长念带的不勤,但终归是自己的弟子,看见他的表情就知道这孩子是来做什么的。
  于是他走到封长念身边,轻轻怕了拍他的肩膀:“入秋了,地上凉,进屋说吧。”
  封长念一动不动:“师父,我要改字。”
  岳玄林的手一顿。
  “请您把小师叔的字赐给我。”封长念重重叩首,“他的名字在玄门弟子簿中不复存在……我想要他的‘念’。”
  “……你追到南疆去,见到他最后一面,他跟你说了什么吗?”
  封长念愣了愣,仿佛全然未想到自己的行踪和靖安言的行踪都在岳玄林的掌握之中,也惊诧于他既然知道,居然还是纵着靖安言逃入了神寂岭。
  岳玄林把怀中的手炉递给他:“或许他未曾告诉过你,玄门并未逐他出师门,是他自己将玄门的令牌扔进了那场大火中——他是自己不想要了,他不留恋的东西,你留着又有什么必要呢?”
  封长念眼底涌动起很难过的情绪。
  他记得神寂岭外的暴雨,记得摔碎的玉佩,跌落的纸伞,燃烧的灯,还有靖安言毫不留恋的背影。
  有用吗?
  可他除了墨痕剑,又留给了我什么呢?
  只有这个“念”了。
  “小长忆,其实我还挺喜欢我的字的。”昔日那个意气风发的小师叔趴在他的窗前,眼睛亮亮的,“因为我这个人有个天赋,有人念叨我呢,我耳朵就会发烫,所以——”
  “日后小师叔行侠仗义去了,你想我的时候就念念我,我耳垂发热就知道,你想我啦。”
  我想你了。
  我想你了。
  我想你了。
  封长念几乎是颤抖着拜下去:“请师父改字——”
  “弟子……封长念。”
  靖安言空着的那只手下意识往前一托,只托到了一把空。
  他扶不起昔日跪着恳求改字的小师侄,也托不住他那一腔热烈而痴情的爱意。
  “小师叔,这些年,你耳垂热过吗?”
  靖安言顿了顿,然后撤了手:“孩子话也就你能记得了。”
  “所以你记得。”封长念唇角露出个很淡的笑,“你记得就好。”
  靖安言有些烦乱,无意识地转着桌上的杯盏,几乎旋出了残影:“记不记得有意义吗?”
  “有。”
  只有你记得,我的所有“念想”、“思念”才算有了回响。
  封长念只要意识到这一点,心脏都在跟着颤抖。
  “小师叔,你问了我改字的事,那么作为交换,你也回答我一件事。”封长念紧紧盯着他的手,“……你的手腕,到底怎么了?”
  靖安言轻笑一声:“我可没答应你一个答案换另一个答案。”
  “你是知道我的,弄不清楚的我只会更执着,我终归会弄明白的。”封长念垂下眼睫,“小师叔,我总有机会的。从阿月那儿,从南疆王那儿,我不知道他们交付给我的答案,和你想要的会不会是一个。”
  “封珩,你威胁我?”
  封长念不语,算是默认。
  真是长本事了。靖安言心底在嘲讽的同时又想给封长念鼓鼓掌——这人现在已经明白了,软招能让靖安言心软,但榨不出封长念想要的信息,唯有软硬兼施……换言之,硬招才能打听到封长念真正关心的事。
  到底有多硬……靖安言暂时不想去探封长念的底。
  一阵并不短暂的沉默过后,屋里终于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动静。
  靖安言挽起衣袖,左手终归有些不灵便,但还是磕磕绊绊拆下了那枚护腕,旋即将手臂往封长念面前一递。
  那一瞬间,封长念瞳孔颤栗。
  是一道刀伤,留在腕骨的地方,贯穿了整个手腕,从手腕内侧穿出,看着已经是陈年旧疤了。
  失去了护腕的依托,靖安言的整只手腕有些脱力似的绵软,就这么静静垂着,全然不复当年长安城外、月色一线,靖安言持剑单挑暗卫时的招招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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