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他一向洗澡洗得久,冷不丁一出来给夷月吓了一跳:“这么快?”
  “活没干完。”靖安言屈指在夷月眉心一弹,“一起干完再睡吧。”
  “那你还回来干什么?”
  “换套衣服,之前的沾了血和雨,不舒服。”靖安言弯腰捞起檐下一把大伞,在掌心转了几圈,俏皮地冲夷月一眨眼,“顺带着,回来搬个救兵。”
  雨势没有要收的迹象,雷声阵阵,岭里的叶子撑不住雨滴的重量,随着夜风哗啦啦地抖着,砸在一把斜撑着的大伞上,坠落在男人肩头。
  大半的伞撑着小姑娘的头顶,靖安言左肩湿透,却比之前只带了件斗笠要遮去许多。
  但他的神色比被雨淋还要无奈。
  “让你去接大魏来使?我就说南疆王日常脑子犯病。”
  “等等,这不是他又琢磨出来的什么招数吧,想看看你还有没有……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身在曹营什么什么?”
  “那你这算不算,呃,算不算那个叫同什么戈?”
  “身在曹营心在汉。同室操戈。”靖安言一一耐心地解答着,“犯病这种话你当我面说说就算了,最近王上还真的身体欠安,你别去外面瞎嚷嚷。”
  夷月瞪着一双大眼睛:“我说的是这件事吗?”
  “不是吗?好吧,琢磨一下的确不是。”靖安言指腹划过下巴,“不过我这不算什么同室操戈,我早不是大魏人,要不然也不用请你走这一遭,我是真的怕我会忍不住杀人。”
  夷月反问:“你居然还有忍得住的时候?”
  靖安言手一摊:“没办法,让王上小心些我会杀人的传话人被我杀了,没人传话了,那我只能不杀人了,憋屈死了。唉。”
  “所以,你跟他们到底有多大仇多大怨,看到一个大魏人就忍不住了?”
  “嗒”,靖安言一脚踩进水洼中,在怒雷咆哮中将笑容一寸寸收敛起来。
  他声音有些发紧:“好像不用你了。”
  夷月转头望去,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羊肠小道上,横七竖八躺了一地尸体,像是一道长长的、漆黑的河流,绵延不绝,根本看不到尽头,靖安言下意识看了眼脚底,连水坑都被染成了血红色。
  “我们……来晚了。”夷月眉心蹙起来,“莫非是走漏了风声,圣酋先下手了?”
  南疆内乱上呈给大魏的请援书说的正是圣酋谋反,换在大魏那边的官职,就是皇帝手下武将第一人的大将军造反了,要自立为王,把上头的人拽下去。
  靖安言来南疆十年了,对圣酋这官职的称谓还是有些没适应。
  “估计是,反正不是我动的手。”
  靖安言把伞塞给夷月,率先走上前翻动了一下最前面的尸体,那尸体穿着一副南疆打扮,死的时候神色狰狞,手臂上的爬满了紫色的纹路。
  不消他开口,夷月已经将手腕递出:“阿银,去。”
  一向乖顺的小白蛇像是看到猎物入网的猎人,迫不及待地蹿了出去。
  南疆人人会蛊术,夷月手上那条蛇就是她的得意之作,可分辨活人与死人的气息,体内蛇毒更是既可毒人又可救人,是个关键时刻救死扶伤、或者临了补刀的利器。
  靖安言沉默着站起身,夷月瞟了他一眼,没从他眼中看到什么对这群大魏人活该死了的幸灾乐祸。
  他不动声色地后退,重新站回夷月身边接过伞。
  夷月小声道:“你真觉得难过,可以说的,我又不会告诉南疆王。”
  “难过?我可没有。”
  夷月不屑地冷哼一声,也不多问,片刻,林中银光一闪,小白蛇翘着尾巴游了回来,顺着夷月的脚踝攀上来,乖乖地在她手腕一盘。
  “一个活的都没有了,”夷月叹了口气,“都死了,我们来晚了。”
  “明天我如实告诉王上这边的情况。”靖安言转身就走,对一地尸体视若无睹,连个要敛骨的意思都没有,“求援无门,反添一桩麻烦事,大魏那边不好解释……”
  夷月突然厉声:“你别动!”
  多年在刀尖上讨生活的敏锐让靖安言反应极其迅速,在夷月第一个气音抖出来的那一刻他就意识到了不对劲,袖中一抖掉出一把小刀,说时迟那时快,一道寒芒冲着揪住他裤脚的那只手刺去。
  “等——”
  夷月还没来得及说完,只见靖安言身形猛地一僵,那寒光堪堪停住,怎么也动不了了。
  夷月几步跑过来,揪住靖安言那人的手没松,胸膛还有微弱的起伏,再看打扮——大魏人!
  居然还有幸存者!夷月都替他松了口气,要不是靖安言停得很突兀也很急促,这人好不容易捡回来的命肯定没了,匕首已经嵌入了这人颈侧半寸,血珠从雪色的利刃处冒出,一颗又一颗。
  “好不容易捡回来的命,差点儿又丢了。”夷月伸出手,捏住这人的腕子,又翻过来看了看手,“真够坚毅的,中毒这么深居然还能吊这一口气,全靠疼痛刺激保持。”
  夷月让靖安言来看:“这小郎君脸长得这么漂亮,看不出来心这么狠。看看这手,深可见骨,自己握的,啧啧,你们大魏人对自己都这么狠啊——”
  没人回她,夷月疑惑地扭头。
  靖安言大半神色都被夜色笼罩,只有一张唇抿得紧紧的,握着匕首的手放在身侧,紧紧地攥着拳。
  “你怎么了?”夷月被他吓着了,站起身来看见他神色不对,“……你不会真要杀人吧。”
  靖安言依旧没回,只是复又蹲下,伸出手想去拨开眼前人的额发,指尖闯入视线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在细密地颤抖。
  是看错了吧?
  一定是看错了吧?
  不会是……怎么会呢?
  靖安言指尖一动,借着劈闪过的电光,终于看清了眼前的这张脸。
  他眸子蓦地一缩。
  封……封珩?!
  靖安言不敢置信地扳起他的下巴,从眉眼到嘴唇仔仔细细地又看了一遍——是他,真的是他!
  面前的青年已经没了当年分别时的少年模样,肩膀愈发宽阔,面容也愈发英挺俊朗,只是发紫的嘴唇和微弱的吐息昭示着他的奄奄一息。
  怎么会是他?!
  那一刻陈年往事扑面而来,靖安言呼吸一滞,险些溺毙其中。
  一旁的夷月小心翼翼地:“那个,咱是救还是假装没看见……啊!”
  靖安言直接把人扛了起来。
  站起来的封长念比他高出半个头,哪怕再虚弱也已经是个成年男人,靖安言的这一扛显然忘记这件事,结果就是被带了一个趔趄,险些闪了腰。
  夷月赶忙搭了把手,靖安言这才开口:“先带他回家。”
  第3章 绮梦
  这一夜注定无眠。
  外面的雨势渐收,夷月怀里抱着阿银,一人一蛇坐在炉灶边听着雨水声和煮药声此起彼伏,在好奇心的驱使下,第一次熬夜的小姑娘愣是不困了。
  她心里有一大堆疑问,几次想开口,但又触及靖安言紧绷的神色后咽了回去。
  她从没见过靖安言这幅神情,靖安言一向大大咧咧,凡事不往心里搁,被人差点儿砍掉一只手,都能用好的那只摸摸她的头,说没事儿小丫头哭什么我都不哭。
  这是他第一次这么沉默。
  “阿月。”靖安言往后一伸手,“把你家小蛇借我。”
  被点名的阿银扭头就要往夷月袖口钻,又被夷月毫不客气地拎出来上交。
  “这不挺上心的嘛。”夷月试探着说,“还说要杀人呢,要不是我知道你没事,我都怀疑中毒的是你了。”
  靖安言瞟了她一眼,罕见的,里面没有促狭和调笑,只有无边无际的沉重。
  夷月一愣,靖安言已经捏开阿银的嘴,按在药碗边吐毒液了。
  “他不一样。”阿银紧紧缠着他的手腕,难受地收紧蛇身,没过一会儿就将靖安言的手缠得发胀,“……我不能动他。”
  夷月歪着头:“……认识?”
  她想起方才靖安言把人背回屋,也不嫌弃这人身上湿淋淋、脏兮兮的,直接把人放在床上,把夷月撵出去后给这人上上下下都好好擦了个遍,换上了一套自己的干净衣服。
  这时候倒是没什么洁癖了,夷月进去把脉诊毒的时候看到靖安言在替他擦头发。
  毒液量够了,靖安言松手,阿银瞬间钻回了夷月袖口里寻安慰。
  靖安言看着自己还没回血的手,涩声道:“他是我徒弟。”
  夷月惊讶地瞪大了双眼。
  “你知道大魏玄门吗?”靖安言的失神只在一瞬间,手上动作不停,继续做解毒药,“就是那个,历代南疆王都想要灭掉的玄门。”
  “玄门直属于皇帝,在南疆以蛊术占据神寂岭以南、让大魏束手无策的时候就成立了。”靖安言解释说,“为的就是研究南疆蛊术,保护南边安定,门内弟子皆为在朝官员兼职出任,按照师门制度传承,代代相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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