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果然是个……疯子。
传话的身体一软,扑通一声栽在地面。
远处靖安言却像能够听见这动静似的,懊恼地把笛子从唇边放了下来,摸了摸湿润的唇瓣:“糟了,大意了,这下没人帮我告诉王上,我要和大魏打起来不怪我了。”
雨越下越大了。
雷声一阵比一阵响,从神寂岭东部一路打到西侧,轰隆隆的,听得人心慌。
可再大的雷声现在都没有心跳声嘈杂。
年轻人身上的轻铠毫无破损,腹部却有鲜血流出,俊美的脸被雨水打得湿透,巨大的山岭像是要将他压实在这里,连树影都似招魂的幡。
暴雨冲刷后,只剩下他那双不屈又明亮的眼神。
封长念倒在雨泊中,微凉的轻铠已经被鲜血浇热,勉力回头望,只能看到一片死寂,他努力地用手去拍打地面,可那微乎其微的动静都被暴雨声吞没。
“还有活着的吗?!还有吗——”
他头脑一阵又一阵发晕,说出几句话也让他喘喝得几乎要背过气去,他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巴掌,咬破舌尖让自己清醒。
“你——”
没人回应他。
没人了,都死了。
他恶狠狠地捶了一下地面,溅起的水珠模糊了视线。
几日前,南疆王上书南疆内乱,请大魏出兵援助平复祸端,大魏皇帝立刻派了封长念领兵前来。
南疆形势复杂,神寂岭是大魏与南疆之间的一道天然屏障,里面多瘴气毒虫,因此,为保万全,封长念带一队亲兵夜涉神寂岭探探深浅,确保能够无虞后,再领大部队渡过。
却没想到一语成谶,这里当真成了葬身之处。
南疆形式怕是已经恶劣到了一定地步,为了渡过神寂岭,南疆王特意送了解药和引导人过来,却不想解药失灵,引导人被杀,有人就是不想让大魏帮南疆王一把!
封长念再度狠狠咬了一口自己,勒令自己不要睡。
这一睡,怕是再也不会醒来了。
我还有事情要做……
我还有任务要完成……
他抽出怀中匕首,伸出手去紧紧握住锋利的刀刃,鲜血四溢。
我……
还有一个人……
要见……
十年了,十年了。
我终于要见到了。
我不能死在这儿。
不能……
可渐渐的,就连深可见骨的口子带来的伤痛都变得模糊不清,眼皮沉沉的还是支撑不住,封长念手一松,一头扎进了一个未知的梦里。
梦里的天空蓦地一晴,没有如注大雨,也没有大魏山川万里,这是一个不知名的地方,他仿佛变成了一片云、一朵花、一方石头,静静地打量着这座被夕阳余晖洒满的小山坡。
有个人坐在山坡上。
那人双腿交叠,随着迎面拂来的风,一下、一下地晃,腰间垂着的银质铃铛跟着他动作清凌凌地响,余音回荡。
渺远的地方传来萧索笛音,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他的侧脸不太真切,轮廓分明的眉骨、高挺的鼻梁还有薄薄的嘴唇都敛于过亮的残阳下,只有那双眼睛愈发明亮清澈。
封长念感觉自己的灵魂都随着那铃铛声颤栗起来,贪婪地、如饥似渴地一遍一遍用目光描摹那个人的侧影。
他好久没见过那个人,可在这个或许是濒死的梦里,却再度见到了。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原来那个人周身的每一处细节都如此清晰地印在他的脑海里,脑后披散的黑发、一丝不苟的衣领、挺拔的脊梁、隐隐约约的蝴蝶骨轮廓,然后细细的腰身处衣摆散开,拖在荒芜的山坡上,却没沾染一丝泥泞。
十年了。
那个人的模样一如十年前,一点都没有发生变化。
“小师叔……”
仿佛听见了他的呼唤,山坡上的人缓缓转头,阴影隐去了他的表情,可封长念觉得他是在笑的,因为他薄薄的嘴唇动了动,勾起了一个好看的弧度。
“长忆。”
那个人向他伸出右手,封长念心神一动,拔步就要向他跑去。
近了、近了。
近到他可以伸出胳膊就握住这只手,感受那只手温柔的力量,熟悉的温度,蓬勃的生机。
如同当年,一模一样。
就在这一刻变故陡生。
那人抬起的右手处光影一闪,封长念眸子一缩,那断手几乎要飞到自己眼前,泼了他半面鲜血。
血腥味儿直往封长念鼻腔里钻,他惊骇地看着森白的骨骼从腕处露出,血液喷薄如赤色的泉水,背后是漫天的血色,妖冶又血腥,给这幅安宁的景象添上了一抹妖冶的狰狞。
他失声怒吼:“靖安言——!!!”
靖安言的唇角还在笑着,断手白骨鲜血斑驳,滴滴答答往下淌。连他唇角都沾染了血色,在上翘的唇角下蜿蜒成河,一直流到封长念脚下。
“长忆,来找我啊,长忆。”
“长忆,来找我。”
“我在南疆等你。”
“小师叔——!!!”
封长念凄厉的呼号又瞬间止在喉间。
脖子上不知何时被割开了骇人伤口,血光一现,疼痛、窒息、喷涌而出的鲜血齐齐翻涌,封长念不敢置信般地捂住自己的伤处,涌动的血漫过他的手背,还带着滚烫的温度。
靖安言还是在笑,森然的骨骼与妖冶的笑容,在那里仿佛一幅画、一尊不会动的神像,遥遥地望着封长念,对于他的痛苦视若无睹,对于他的濒死的挣扎置若罔闻。
“小、师、叔……”
我还没……见到你。
原来命运还是残忍的,临死前赐他一场梦,让他见到却又触之不及,让他望见却又远在天边,让他痛苦却又不舍醒来,让他想呼喊却只能被痛苦淹没。
而梦里的靖安言,是那样的作壁上观,无动于衷。
无情又无辜。
身体痛、心里痛、哪里都痛。
意识消散前,封长念蓦地想起一件事。
曾经很久之前有人说过,一个人如果在梦中死亡,那么他就真的再也醒不过来,于梦于现实,皆是如此。
我要死了,小师叔。
我距离你这么近了,可我要死了。
我终于可以堂而皇之进入南疆了,可我要死了。
我要死了。
你会看到我的尸体吗?
你还……记得我吗?
第2章 相逢
“你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靖安言抓着一把濡湿的发尾,推开小院的门时,里面传出一声女孩儿的叫嚷。
“整整迟了一个时辰!我以为我要去给你收尸了!”
靖安言步子一刹,有些无奈又有些宠溺:“阿月。”
阴影里面抱臂坐着的小姑娘缓步走出来,她生了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编成两股麻花辫垂落,步履间,发尾绑着的小银铃随之响动。
浮光涌现,她那一身银饰上划过一道雪白的软物——一条小银蛇自她颈间攀到发顶,替主人示威似的吐了吐鲜红的蛇信。
“说话啊,平时不挺能说的嘛。”夷月抱着臂审视他,“从南疆王给你下命令时我就劝诫过你,你的对手是一整支军队,让你带我一起,你偏不听,我真以为你要回不来了!”
“这不是好好儿回来了嘛。”靖安言走过路过还顺手揪了一下她的发辫,“吓到你了,我的错。”
“你那是认错的态度吗!喂!”夷月蹦起来,“怎么还不珍惜人家劳动成果的!我编辫子好麻烦的,歪了你给我重弄啊?!”
靖安言已经快步走到了门口,闻言露出一丝促狭的笑意,在门后一闪而过:“我手不稳,没那么巧。”
随后屋内传来靖安言又惊又喜的声音:“嚯,水还热乎着呢,不是说我晚了一个时辰,这一个时辰里莫非一直替我换着热水啊。”
夷月冷嗤一声,歪歪斜斜地往檐下墙壁上一靠,手腕一翻小白蛇乖顺地攀上来,她伸出手指点了点小白蛇的三角头。
“真是个麻烦的人,对吧。”
靖安言作为南疆王杀人的那把刀,手上的血腥只多不少,偏生这人跟有洁癖似的,每次出任务回来都要洗澡,这一准备洗澡水的任务就落在了看家的夷月身上。
夷月曾经十分不理解地问靖安言:“有洁癖还给南疆王当杀手?”
靖安言真的沉思了一下,然后正经地回:“因为有报酬啊,报酬很丰厚的,值得我克服一下。”
可靖安言一来不添置金贵器物,二来不喜欢给自己置办行头,是以他一直说报酬报酬,夷月却从来没见过什么金银从他兜里钻出来。
奇怪得很,还不许人问。
夷月伸了个懒腰,看看时间差不多,人也等回来了,她也该回去休息了。
她漫步刚过门口,就见闭上的木门复又拉开。
靖安言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拿着一条帕子擦着头发,就这么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