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阿彦哥哥如今出息得很,用不了多久,他会更出息的,终有一日会为周家平反。
  「周家妞妞,来祭你们了……」
  我添了一沓纸钱,火苗舔舐着、嘶鸣着,像是亡灵在呜咽哽塞…… 隐约之间,我眼前泪光模糊,风拂耳畔,似乎有声音在说——
  秦俭啊,这一路,辛苦你与阿彦了。
  ……
  离开武定那日,我去拜别了玲珑绣庄的苏掌柜和绣娘师傅们。
  光阴流逝,曾经徐娘半老的苏掌柜鬓间竟也有了几根白发。
  她笑吟吟地说:「我都四十了呀,人都是会老的,有什么好奇怪的,当年教你蜀绣的老谭师娘去年都过世了。」
  江山易改,故人易变。
  几个绣娘师傅见了我,红了眼圈,纷纷让我留下。
  苏掌柜斜睨了她们一眼,叹道:「当年都留不住,今日焉能留住?咱们小秦俭可是个有主意的人呢。」
  我有些赫然。
  临别那日,一向要强的苏掌柜也有些落寞,握着我的手,一遍遍地呢喃:「周家夫人是个好人,当年送你来学手艺,知道我们绣庄经营不善,明里暗里给了不少帮助。
  「秦俭,人这一辈子其实很短暂,既遭了那些罪,更要好好地活,才不枉来这人间一趟。
  「风有约,春不误,既留不住你,秦俭,愿你年年岁岁韶华不负。」
  我笑了,回握她的手,说出了那句一直埋在心里的话:「师傅,在俭俭心里,您是最值得敬佩的人。」
  苏掌柜终于落泪,推开我的手,转头故作轻松道:「走吧,若你有良心,记得来封信。」
  马车途经城南街,卫离问我要不要去周家府邸看一看,她有的是办法。
  她当然有办法,一身的好武艺,功夫了得。
  她是赵王萧瑾瑜的人。
  决定离京的时候,萧瑾瑜很惊讶,但没有阻拦,派遣了卫离跟着,他说:「等长安回来跟我要人,本王总要给他一个交代。」
  也罢,反正我也没打算躲着他。
  最后看了一眼曾经的周家府邸,我摇了摇头,对卫离道:「那里已经不是家了。」
  钱塘三月,我定居在了南方。
  已经过了半年了,那位告老还乡的徐千岁有没有死,无从得知。
  朝廷机密,不是我们这种平民百姓能够探知的。
  我只知道如今的朝堂,西厂的厂督大人,得天子信任,权势滔天,名唤周彦。
  苏绣在南方最是常见,流派繁衍,名手竞秀。
  我也开了一家绣品铺子,绣品五花八门,用的多是蜀绣的手艺。
  蜀绣针法精湛细腻,软缎彩丝原料丰富,色彩大都明丽清秀,生意一时很好。
  只是我的主流客户,大都是烟花柳巷的风尘女子。
  尤其是春日楼的名妓窈娘,在我这里定做了件蜀绣马面褶裙,夜游钱塘时,在画舫船头跳了支舞,耀眼夺目,惊艳无数。
  自此,我的绣品铺子生意更好了,为此我收了几个家境贫寒的女学徒,平日里手把手地教,她们很好学,叫我俭俭师娘。
  小桃灼灼柳鬖鬖,春色满江南,雨晴风暖烟淡,天色正醺酣。
  我与窈娘等人混了个熟悉,她们几次约我画舫游塘,都因太忙告终。
  最后一次,卫离提醒我,你若不去她们会多心的,觉得你是介意她们的身份。
  当晚我便换了衣裳,带着卫离去了十里江。
  钱塘夜晚,纸醉金迷。
  江面碧波荡漾,画舫游船鳞次栉比,个个张灯结彩、金碧辉煌。
  船柱雕梁画栋,连彩灯上画的女子都栩栩如生。
  风流才子、名妓佳人,放歌纵酒,琵琶声声,阵阵喧闹。
  我在画舫舟头眺望,看到了迎面不远处的那艘大船,璀璨耀眼,有个鲜衣似火的少年格外引人注目。
  他吹了首箫,且不说箫声多么动听,单是面对众人赞赏的叫好声时,眼中那份不屑一顾的笑,便令我怔了神。
  那眉、那眼,不经意流露的桀骜,弯弯勾起的嘴角,意气风发,与记忆中尚在周家的阿彦哥哥何其相似。
  我呆呆地望着,直到窈娘过来,晃了下我:「看上了?凤柏年那小子眼光高的嘞,有钱也不一定搞得定。」
  我脸一红:「他是谁啊?」
  「你来这儿这么多久了,竟然不知道他是谁?」
  窈娘有些惊讶:「挽月筑的伶人凤柏年,没听说过?」
  我仔细地回想了下,好像是听说过这个人。
  南方世家大族多是文雅之士,喜吟诗作对,也喜音律作曲。
  钱塘有春日楼,也有挽月筑,都是很有名的风月之所。
  不同的是,挽月筑是男倌。
  窈娘说:「凤柏年可与其他倌儿们不同,便是临安郡王来了,他不想见也会推辞,郡王还偏就喜欢他,奉他为知音,什么好东西都往他那儿送。」
  窈娘说他桀骜,想靠近他的女人更是多,往往一掷千金也想和他睡一觉。
  凤柏年也不是不近女色,心情好的时候会举行一次春宵拍卖,价高者得。
  往往这个时候,有些女人会跟疯了一样,连春日楼的妓女也有去竞标的。
  但是他又很不守规矩,出价最高的女子,若是他看不上,也会施施然走人。
  说白了就是那些女子想嫖他,其实都是被他挑选着嫖,还要付出一大笔钱来让他嫖。
  窈娘问我想不想要他陪,下次竞标,她可以豁出这张脸去问问能不能走个后门。
  我一听,脸红到了耳朵,心里一阵寒,连连摆手。
  原以为此事就此作罢。
  岂料几日之后,窈娘派人来请我,神神秘秘地说有大事。
  那时天色渐晚,我放下手中的刺绣,去了一趟春日楼。
  还没到地方就被窈娘等人拉去了隔壁的挽月筑。
  然后我目瞪口呆地看着窈娘她们为我下了注,十几名女子疯狂喊价。
  窈娘不断地问我:「你的低价是多少啊,快点快点。」
  我的脸一阵红,在她们期待的眼神中,扭捏道:「我就带了一两银子出来。」
  窈娘她们不可思议地看着我,惊呼:「一两银子就想睡凤柏年?」
  声音太大,四周突然一片寂静。
  不远处正懒洋洋随意坐着的鲜衣少年,眯着眼睛,投过来一个讶然的眼神。
  我用手遮着脸,拉着窈娘她们的衣袖:「走吧,赶紧走。」
  窈娘甩开了我的手,十分肆意地朝那少年喊道:「凤柏年,一两银子给不给睡?不给睡我们可走了,咱们俭俭可是良家。」
  我真是,羞愤欲死,低着头就想跑。
  却不料那鲜衣少年玩味地笑了一声,懒洋洋道:「好呀,那就一两银子吧。」
  我的脚步顿住,他连声音,竟都与记忆中的周彦同出一辙。
  那晚,我留在了挽月筑。
  好歹是花了一两银子的,不做点什么对不起这辛苦钱。
  凤柏年才十七岁,如此年轻。
  他饮了些酒,浓眉微挑,眸子湿漉漉的,将下巴抵在我肩上,暧昧道:「姐姐,天色不早了,咱们要及时行乐呀……」
  那一声姐姐,叫得我全身发麻,我不适应地挪开了肩膀,站了起来:「我花了钱的,应是你的客人,是不是该听我的。」
  少年一愣,潋滟眼眸染了几分笑:「怎么了,姐姐怕了?不相信我的技术?」
  第9章
  凤柏年大概是做梦也没想到。
  我花了一两银子,为的是看着他睡觉。
  他嘴角抽搐了下,斜睨了我一眼,兴趣又起:「姐姐这又是玩的什么花招,该不会想等我睡着了骑上来吧?」
  我被他这虎狼之话噎得面红耳赤,半晌不知说什么好。
  他也已经宽衣上榻,大剌剌地躺着,歪头冲我勾魂一笑:「姐姐随意,我先睡了。」
  屋内烛光轻晃。我坐在桌前托腮看他,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他真的睡着了,才慢悠悠地走了过去。
  我坐在床边,为他盖好了被子。
  那张与周彦七分相似的脸,其实也有不同。
  周彦的眉毛好像更浓一些,鼻子弧度也更挺一些,睫毛也不一样,周彦的睫毛更密一些,能很好地遮掩一些不为人知的戾色。
  但是从侧面恍惚望去,又真的很像。
  凤柏年喝了酒,睡得很香。
  我迟疑地伸出手去,指尖从眉毛轻轻地往下划,眼睛、鼻子、嘴巴…… 记忆中周彦那张怒骂鲜活的脸,恣意张扬、任性不羁,仿佛就在眼前。
  「秦俭,我告诉你,趁早死了这份心,小爷是绝对不会娶你的。
  「瞧瞧你这蠢笨的样子,哪里比得上贺家的落落,啧啧,连幅画儿都画不好。」
  那时我为何这么喜欢他呢?喜欢得卑微到了骨子里,明明知道他不待见我,还是会偷偷地看他耍威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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