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我推开了他,抿着嘴巴,目光冷冷。
  他也不恼,看着我笑,如同看一个闹脾气的小孩子:「别生气了,等我们成亲了,我一定跟你圆房。」
  说话时,他耳朵有些红,轻声轻语,还有几分讨好的意味,让我觉得有些可笑。
  我没说话,转身离开了。
  相处久了总是有感情的,陶氏是真把我当妹妹待,她说:「天下男子皆薄情,既然如此,何必要嫁一个太监?春华,我来做主帮你挑个人品甚好的世家子。」
  我与周彦的过往,她已然是知晓的。
  不仅她知晓,连萧瑾瑜也知晓。
  陶氏认我做妹妹,放出话来,要为我择婿。
  赵王萧瑾瑜看热闹不嫌事大,亲自送来一沓适龄公子的名帖。
  他还说:「尽管挑,实在没有看上眼的,做本王的妃子也成。」
  陶氏瞥了他一眼:「三爷倒是想得美,也不怕长安造你的反。」
  萧瑾瑜玉扇一收,如玉面颊几分畅快:「长安这人,在青州深藏若虚,来京后深闭固拒,实在可恨,能看他吃瘪,付出点儿代价也是值的。」
  我打算离开了。
  陶氏为我挑选良婿的时候,周彦已经不在京中许久。
  他要做的事,总是很多,要走的路,也总是很长。
  好在如今是熬出头了。
  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从年幼时看阿爷守着自家肉摊、娘带我去街上买冰糖葫芦,到丧父丧母,被舅母送到周家。
  伯伯伯母音容犹在,李妈妈握着我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教我写自己的名字——
  「俭,德之共也。」
  李妈妈原本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家道中落后嫁于一秀才为妻,生了个女儿。
  秀才心比天高,一心读圣贤书,家里贫困潦倒,全靠李妈妈耕地种菜街上贩卖为生。
  婆母身体不好,成日要端汤侍药,还得兼顾三岁的女儿,上街卖菜都挑着孩子,那个饱读诗书的男人什么都不干,却惯会拿甜言蜜语哄她——
  「娘子辛苦了,待他日金榜题名,我一定好好地补偿娘子,再不让你吃苦受累。」
  说罢,又施施然去读他的书。
  直到那日,女儿生了场小病,恹恹地不想跟她上街,李妈妈只得一个人挑菜去卖。
  临走之前,特意叮嘱了婆母和秀才照看一下孩子。
  可这娘俩,一个犯懒赖床睡觉,一个关在屋里读书不出,三岁的女儿想娘了,下了床去找娘,失足掉进了菜地的水井里。
  捞上来的时候,已经死了。
  李妈妈从街上买来的糖葫芦,掉在地上,沾满了污泥。
  哭过几声,悲痛过后,又各忙各的,投入了生活。
  两年后秀才中了举人,光耀门楣,欢天喜地。
  回家之后李妈妈拿出了和离书。
  所有人都说她疯了,好不容易熬过了苦日子,生活越来越有奔头,竟然做出这种荒唐事。
  秀才也气疯了,知道她有心结,耐着性子哄她:「娘子,如今日子好过了,孩子还可以再生,莫要闹脾气了,咱们安心地过日子,今后我一定好好地待你。」
  秀才甚至承诺今后绝不纳妾,心里只有她一人。
  眼见哄不好,婆母也来了脾气,在窗外骂道:「还真把自己当根葱了,成亲多年生了个丫头片子,还有理了?好好的日子不过,作什么妖!」
  李妈妈固执己见,秀才挽留不成,最后愤恨道:「你可不要后悔,莫说我是忘恩负义之人。」
  和离之后,李妈妈搬了出来,不久经人介绍,去一大户人家做了佣人,一待就是半辈子。
  她是看着周伯母长大的,对她极其疼爱,后来周伯母嫁人,她又跟着到了周家。
  我初到周家时,她已经是鬓间有了白发的妇人。
  她是那么的慈眉善目,柔软心肠,总是摸着我的头说:「妞妞啊,你要多吃点,多吃点才能长高长壮。」
  李妈妈教我写字,一笔一画,认认真真,她很有耐心,即便我写不好,也不会责骂半句。
  据说她和离之后的举人丈夫,又娶了妻,夫妻和美,举案齐眉。
  举人还做了个九品小官,春风得意,儿孙饶膝。
  我不知道李妈妈有没有后悔过,她这一生,无儿无女,孤身一人。
  但想来应该是没的,夏天的时候,我午睡,她在一旁摇扇子,给我讲故事。
  讲庄子晓梦迷蝴蝶,也讲咏絮才高,晓风残月与大江东去……
  很多道理我不懂,她便笑眯眯地说:「你认为对的事,就尽管放心大胆地去做,因为只要你认为是对的,无愧于心,那就是对的,即便错了也是对的。」
  幼年时与李妈妈的对话,隔了近十年,又遥遥地传来。
  「人这一生,就像游在海面上,你会遇到很多浮起的木桩,有的木桩看着很小,实则是空心的,可以将你带到很远的地方,有的木桩看着很大,实则很沉,承受不住什么重量,那么妞妞怎么能保证自己能抱到一根好木桩呢?」
  是呀,怎么能保证?我紧张地追问。
  李妈妈点了点我的脑袋:「所以咱们不能把希望寄托在抱木桩上呀,你得靠自己,拼命地游,游啊游啊,说不定有朝一日就到了岸边。
  「妞妞呀,你可以指望别人,但是指望别人的同时,别忘了自己给自己托个底,这样找不到好的木桩时,自己就是一根好木桩。」
  第8章
  我知道周彦去了哪儿。
  那位历经三朝的老太监徐千,要告老还乡了。
  他走不掉的。
  国库空虚,他敛了一辈子的金山银山,拿出来是死,不拿出来也是死。
  与其这样,更要杀出一条血路了。
  皇帝密令,追杀徐千。
  可徐千岁是什么人,老奸巨猾、权势滔天,即便舍了京中防卫军,前仆后继,江湖上有的是为他卖命的人。
  周彦那一趟,一时半会儿是别想回来了。
  等他回来的时候,我早就跟陶氏辞行,天高路远地走了。
  陶氏问我想清楚了吗,我无比坚定地点了点头:「想清楚了,我幼年与长安定下婚约,得周家庇护,一路追随他的脚步,已经走了很远很远了。
  「从前是年幼身不由己,无从他想,如今他已然过得很好,我也该为自己好好地打算打算了。
  「夫人,我二十了,这一路走来,回首过往,从未为自己活过,现在我想做自己的一根木桩。」
  陶氏笑了,眼圈泛红,摸了摸我的头,哽咽声起:「春华,走吧,也替我去看看青山绿水,我这一生,是无法走出去了,很羡慕你。」
  离开京城后,我先去了棣州武定。
  曾经的周家府邸,修缮过后,又住了新的府尹。
  那座魂牵梦绕的宅子,就在眼前,我却寸步难行。
  多想走进去看一看仪门大院落、穿堂门的迎春花儿、西院槐树下的秋千、前堂檐下应该还有一窝燕子……
  青砖绿瓦、曲径通幽的小院,很多年前透过窗子,有个稚龄女孩临窗绣花。
  窗外桂花飘香,女孩听到有人在唤她,抬头看到李妈妈隔着老远冲她笑:「快,妞妞,城里有花鼓戏,夫人说咱们收拾收拾去凑凑热闹……」
  女孩灿烂一笑,放下花绷子,飞快地跑过去扑到她怀里。
  ……
  夜深的时候,我在城东闹市街口点了火盆,烧了纸钱。
  当年那桩贺家开私矿的案子,人都是捆了跪在菜市口,黑压压一片,挨个砍脑袋的。
  听说整整砍了两日才结束,太监监刑,几名刽子手午饭都没顾上吃,大刀砍钝十几柄。
  血流成河,黏稠得无从下脚,引来成群的苍蝇吸食。
  后来用水冲刷了好几日,城中大雨又下了好几场,走过街口仍能闻到隐约的血腥味儿。
  那两日,苏掌柜把我关在绣坊里,不准我出去。
  她说:「秦俭啊,你这条命好不容易捡来的,想去刑场送死不要连累了我们,锦衣卫盘问了多少遍,绣坊的师傅们都是用人头担保的。」
  我知道啊,我都知道的,我拼命地拍打着门,哭得泣不成声:「让我去送送他们,我想再看一眼伯伯和伯母……」
  苏掌柜隔着门叹息一声:「砍头呀,看了要做噩梦的。」
  说完,她便走了。
  我坐在地上,紧紧地抱着膝盖,全身颤抖,想象着高高挥起的大刀,手起刀落,人的脑袋滚在地上……
  我好怕,也好恨,那种滔天的恨意蔓延全身,令一个柔弱胆怯的女孩咬在了自己胳膊上,满嘴的血腥味儿。
  ……
  我跪在地上烧了纸钱,零星火光在风中燃烧,四周寂静,只有我呜咽的声音——
  「阿彦哥哥已经杀了姜春了,当年来棣州的那些太监都死了,伯伯伯母,大仇已报,沉冤得雪的日子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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