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堂前一阵沉默,那人自知有些失礼,又道:“哎,其实马氏是有族医没错,但是最近听说是马公病重,族医们都被叫去主家了。”
马氏能被称为马公的,只能是马融了,不过马融如今年过八旬,冬季本就是疫病易发的季节,是何病因、能不能挺过这遭,还真不好说。
本来石仲对于医术无关的事情都不感兴趣,但是奈何此人一直喋喋不休,石仲听着听着,突然感觉有些怪异。
“大人是南边来的?”
病人一愣,道:“我方才不是说了,我就住城北。”
石仲道:“听口音有些怪。”
病人顿了一顿,随即反应过来,笑道:“小医师耳力真好,我的妻子是益州人,虽然在陇县住了这么久,但是最近她娘家亲戚来投奔,所以可能有些沾染上了。”
“投奔......?”
医士李寿敏感地察觉到不对,这城禁未除啊,他们是如何进城的?
他立马小声问道:“大人可是有什么门路?”
如果能问到进城的方法,他就可以告诉主公,这样药材进城就更方便了。
病人刚要回答,他又打断道:“总不能是混在流民里进城的吧。”
大规模流民如果放着不管会有治安等诸多问题,因此人数积攒到一定程度,城内也会开城收留一部分,或者想办法在城外安置他们。
病人嘿嘿一笑,不顾他妻子的反对,左右看了下,小声道:“不瞒两位医师,我们走的,可是道上的门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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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僵持,医馆外伤出院的士兵逐渐增多,格物院经营的压力总算小了一些,曹班难得睡个整觉,天还未亮,就和往常一样,从市集的格物院出发,裹着裘衣,逆着寒风往城门走去。
她走过一户人家,破旧漏风的木门上是两幅新贴的老虎画像,左右各一副,画风各自鲜明,一个张牙舞爪,脚踩一坨不知是什么的墨团,一个乖巧坐立,额前一个大大的“王”,明显是这家两位孩童的大作。
曹班轻轻摸了摸画纸,点了点两只小老虎的眼睛,将画掉落的边角重新贴好。
门梁上的倒悬的苇束被风一吹,光秃秃的几根枝条在风中打旋。
离开这排民宅,就是豪族门在城门附近搭的救灾棚了。
随着涌入郡内的流民越来越多,一些世家大族也会出钱出力,施粥或者收流民。
曹班从凉州和豫州得到的经济支援有限,因此只能收留孤儿,对于仍有亲人在世的流民或者饥民百姓,她会提供一笔口粮费用,将人疏散至其他世家的安置点。
这些世家安置点中,以马氏的最大,条件也最好,她与马氏负责布施的老管事关系不错,新的流民送到后,管事会主动带她看看之前收留的流民情况,虽然说也仅仅是有了一个避风的草棚,有一口干硬冰凉的豆饼吃,条件远比不得格物院,但是总能帮人熬上一阵子。
还未到安置点,几个熟悉的身影伏在路中间,拦住了她的去路。
是她前日送到马氏安置点的一家三口,那位妻子已经没了生息,丈夫脸色是病态的胀红,抱着年幼的孩子,手臂支撑不住力道,大幅度的颤抖,声嘶道:“求郎君收留我妻儿——”
第58章
周围有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见是城中最大那间医馆的主人,好心上前提醒。
“郎君莫要再管他们了,救人一次便是行善积德了, 岂能次次相救?”
“是啊,再多的家产也禁不住这样来回糟蹋了。”
也有人给曹班出主意:“那小的我看已经是进气多, 出气少了, 郎君不如收下那个汉子,还能当个苦力。”
那男子闻言却猛地一抬头,惶恐道:“不,不,大人,请收留我的妻儿吧,我的妻子有一双巧手,纺出来的纱能卖上好价钱,我的孩子小,吃不了多少东西的,等他大了,一定为郎君做牛做马!”
旁人听了这话, 只是不绝叹气:“怎的是个不听劝的呢,你妻子不是已经......哎——”
以往遇到这样的事情,曹班都是按章程办事。
格物院收流民是有一套固定章程的, 即使是身为主公的曹班也不能破例。
这个孩子父亲健在,不符合格物院收人规矩, 送医馆救治倒是可以, 但是她必须先于马氏安置点的管事确认情况。
“你们不应该在马氏的安置点吗,怎么会在这里?”
这家人入城的时候,女子还在哺乳期,当时的状态就已经不太好了,曹班亲自带一家三口到马氏安置点后,还专门让医部的医师开了药送过去。
男子闻言,半天才组织好语言,支支吾吾道:“我们被赶出来了。”
“为何?”曹班有些疑惑,世家大族收流民不外乎为了人口和名声,既然收了人,怎么又会将人赶出来?
男子还想回答,突然面色一僵,整张脸肉眼可见的瞬间刷白,一声干咽,竟然吐了出来,污物溅上了曹班的衣摆,他人也开始打起了摆子。
曹班还没说什么,周围围观的百姓已经有人惊声大呼:“是,是疫病!”
疫病! ?
这一声呼喊直接打破了街道的宁静,围观的人当即四散,也有胆大好事者躲得远远的,捂着口鼻看向这边。
刹那间,曹班心念急转,再看面前的男子,和他的妻子一样,俯首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维持着双手前举的姿势,那个孩子裹在单薄的襁褓里,白汽在他小小的鼻尖前浮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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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羌胡举兵年下之时,格物院就以医部部首华识牵头,制定了一整套针对疫病的应急防护预案。
预案对不同种类的疫病及发生疫病的影响程度进行了综合分级,内容规定格物院四部九科,分别按照职能和专长进行分工:医部牵头治疗、辎科牵头隔离、农科牵头消毒、信科牵头监测和公告。
在战争频发的汉末,几乎每个冬季,都会有疫病发生。
不过这次疫病爆发,却不是在伤兵聚集的军营,而是在城北的流民安置点。
“报告出来了,最开始染病的,是从南方益州来的一拨流民,九十五人中,二十人染病,死亡过半。”
信科将调查结果第一时间送至华识的案台前,这次疫病病菌主要作用在人体的消化系统。
按照预案,格物院内根据患者的伤病情况,按轻、中、重、死亡分四级,以不同颜色的木牌作为标识,方便医护采取相应治疗措施。
曹班几乎没有任何症状,但是由于近距离接触了死亡患者的秽物,不得不按照流程进行隔离,因此手环上穿了一块原色木牌,意为轻患。
这下防疫的压力一下给到了原本退居二线的师父华识那里。
已经续须的华识在得知疫病爆发的第一时间就去洁面剃须,戴上了格物院早就备好的纱布口罩。
“二十人染病,竟无一人来格物院求医吗?”格物院接收的第一个染疫病的患者,正是华识的次子,化名石仲的华佗接诊的,但是此时距离流民安置点爆发疫病,已经过去了整整四天。
“据说是这些流民中,有一位南方来的道医,能以符水治病救人,流民们都很崇敬他,格物院有主公在,所以......”
曹班曾在马氏门下求学,又是儒家经学名士郑玄的义弟,格物院因此也被打上了“儒”的烙印,这位医师以“道”自称,自然是打着治病传道的意思,十有八九会在流民中贬低格物院的医堂。
这份报告经过消毒处理后,也被送到了曹班案前。
原本没啥症状的曹班,这下感觉有些眩晕了。
符水治病!
这可不是什么好关键词啊。
《三国演义》开篇什么时间?黄巾起义!黄巾起义谁领导的?张角!
张角怎么传教的?
符水治病,病愈者信道!
可问题是,现在距离黄巾起义,可还有整整十五年啊,况且张角不是冀州人吗,这个道医怎么是益州来的?
等等,南方的话,那不就是道教创始人,张道陵的天师道吗?历史记载他的孙子张鲁后面以天师道为依靠雄踞汉中,还和曹操干过仗。
这样算的话,张鲁应该也是自己的同龄人?她和姐姐的蝴蝶翅膀应该是扇不到的。
道教的话,巴蜀一带后面还有个张修,也是打着天师道的旗号,因为信徒要供奉五斗米,因此追随者又称为五斗米道。
算时间,张角和张修肯定都出生了,蝴蝶翅膀扇成什么样,她心里还真没底。
看来这次疫病若是能顺利熬过去,黄巾起义的问题也必须提前搬上应对议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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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汉扶风郡的治所从前朝国都长安迁到了槐里县。
如今旧都繁华不再,扶风郡所在的三辅北邻羌胡地盘,成为了边州,人才和资源向着东边的新都洛阳倾斜,官员们面对疫病,除了闭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