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林老婆子早就知道几个娃子的心思,笑着说:“好不容易休沐一天,玩去吧,这儿有我们编就成。”
  娃子们一听得到解放,欢呼着:“耶,我要去看昨天抓回来的蝈蝈。”
  “还有小乌龟,是我从小溪里带回来的!”谢承宇跟在后面喊,很快一群人就呼啦啦跑没了影。
  谢老夫人脸上带着笑,“这些孩子,成天咋咋呼呼乱跑,没个正形。”
  朱秀儿搭着话,“都是孩子,正是爱玩的年纪,哪能闲下来。”
  林老婆子将艾草塞进藤甲夹层,吸了吸鼻子:“雪梅熬的菌油快成了,我看看去。”
  前些日子宋老汉和大朗二郎三人去林子中砍木柴,这个季节的深山里全是宝,遇到一大丛蘑菇,挖回家吃了好几顿还剩不少,索性都做成菌油,炒菜的时候挖上一勺,浓厚的蘑菇香味。
  菌香混着菜籽油的焦香从小厨房内飘出,柳雪梅正握着长柄木勺搅动陶瓮。琥珀色的油泡在瓮口绽开,飘香十里。
  “柳姨!”大虎举着竹筒边拍门边咽口水,“我娘让换半筒菌油,用新磨的葛粉成不?”
  朱秀儿起身开门,笑着将人迎进门来,“先进屋。”
  说话间,不少人已经带着自家的粮食或器物上门来换菌油的,个个脸上都带着笑,特别是看到柳雪梅将那一大盆香喷喷的菌油从厨
  房端出来,脸上的笑意更大了,就没有一个人是空着手来的。
  小院内热闹的声音响了一个下午,不少婆子妇人换完菌油,看到林老婆子和谢老夫人等人都在便藤甲,索性也将自家未完成的手工拿到小院内一起侍弄,说说笑笑的声音一直持续到下午才渐渐散去。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遍大地。
  街对面传来铜锣响,赵铁匠扛着新打的铁犁穿街而过:“李家要的曲辕犁打好喽。”
  “谁家还要打铁器,尽快来报名。”
  一时间街头巷尾又热闹起来,这犁地的铁器可是个稀罕物,因着铁器贵重,一般都是十几户人家合买一个,哪曾听说过一家人单独买一个铁犁,这也太豪横了。
  市集的喧嚣裹着人间烟火漫过城墙。
  王老汉蹲在箭楼啃炊饼,忽见护城河对岸闪过几点银光。他眯起昏花老眼,二十几只白鹭正掠过新插的秧田。
  “老王头!”下方传来吆喝,“你家王大花跟钱小芬又吵起来啦!”
  “为着半筐鸭蛋,谁也不让谁。”巡城的汉子笑着补充,将身子靠在城墙上,“王大花非说是她家芦花鸡下的,钱小芬不肯,这不又掐起来了。”
  王老汉慢悠悠嘬了口旱烟。青烟盘旋着掠过垛口,“她俩因着一点小事就大吵大闹,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随她去。”
  “这鸭蛋哪能是芦花鸡下的,分明是胡扯。”
  守城几个汉子也觉得无趣,啃完手中的炊饼就继续守城。
  城墙根忽起骚动。栓子爹举着铁锹狂奔:“野猪,后山窜下来的野猪!跑到城门下了!”
  二十几个正在训练的汉子听到这话,抄起农具围过去时,那畜生正卡在排水渠里哼哧。赵大牛抡起榔头要砸,却被谢诏拦住:“等等!”
  他解下腰间绳索打了个活结。猎豹低吼着逼近,惊得野猪猛然蹿起,谢诏的动作飞快,那野猪横冲直撞间,竟中计将脖颈套进绳圈。
  “好!”钱老汉的烟锅在城墙砖上磕出火星,“这手套索功夫,当年边军驯马时才见过!”
  谢诏将挣扎的野猪捆在板车上,转头对看呆的栓子眨眼:“想学?先扎三个月马步。”
  栓子站出两步,“我...我也能学吗?”
  有汉子笑着喊:“你还小,再读两年书,到时候想怎么学都成。”
  栓子眼中的光黯淡下去,但很快又亮起来。
  只要好好读书,就能一起训练,保护大家了!成为大英雄了。
  因着这段时间连续又汉子抓野猪回来,村里人顿顿有肉。再加上这头野猪是自个跑到城门闹事,相当于送上门来,征到了谢诏的同意之后,决定在城主府前的空地上炖肉,全村一起吃一顿。
  晚霞染红晾丝架,永和城飘起浓厚的肉香。孙娘子指挥妇人将野猪油熬成膏,朱秀儿把下水卤成酱色,连骨头都砸碎了炖进酸菜锅。
  “见者有份,来城主府前吃肉啦。”李村长敲响铜锣。广场中央支起十口大锅,蒸腾的热气惊得星子都黯淡几分。
  钱小芬捧着陶碗轻嗅:“比年夜饭还丰盛......”
  她已经好久不曾这样肆无忌惮地吃过肉了。
  狼吞虎咽之余,瞥到素日讨厌的王大花,两人对视一眼,都十分默契地冷哼一声,继而扭开头。
  毕竟这样不限量的吃肉可是头一次,晚了可就没了,那还有空去计较其他的。
  “谢诏哥哥最厉害!一个人就能制服一头大野猪呢!”栓子举着排骨满场疯跑,身后跟着一群小萝卜头,个个捧着大棒骨啃得满脸油,“猎豹也厉害!”
  欢笑声惊飞宿鸟,酒饱饭足,大人们也躺着聊天,说到如今的现状,无人满怀感激,同时也下定决心一定要守好城。
  宋明玉乖乖窝在林老婆子身边啃大骨,望着篝火旁的身影,谢诏正给孩童演示绳结,火光将他眉间疤痕映得忽明忽暗。
  似是察觉到视线,少年突然抬眼,将编好的竹蚱蜢抛过来。
  宋明玉犹豫片刻,过去将蚱蜢捡起。
  “东南方三十里,有片野葛藤。”他的声音混在喧闹中,“是做藤甲的最好材料,也不伤手。”
  他关注着自家在做藤甲?
  宋明玉眨了眨眼,又回到林老婆子身边,她又啃了一大口棒骨肉。
  “哦,你既然发现了,就去摘回来,正好需要。”
  *
  暮色漫过老宋家的青瓦屋檐。
  饭香正从半开的窗棂里溢出来。谢承宇蹲在豌豆架下,将草茎编的蚱蜎往猎豹鼻尖晃:“小汪你看,这是祖母教我编的,好不好看。”
  猎豹突然支棱起耳朵。屋内传来茶盏碎裂的脆响,惊得藤架上的牵牛花簌簌颤动。
  “混账!”
  谢老夫人的鸠杖重重杵在地上,震得案头药碗泛起涟漪。春月慌忙去扶摇摇欲坠的青瓷瓶,却被谢二娘子的声音震在原地。
  “诏哥儿,青州如今什么状况,想必你比我更清楚!”
  谢承宇吓了一大跳,连忙扒在窗棂往里看,只见谢诏站得笔直,颤抖的手出卖了他的内心。
  烛火在少年眉间跳跃,将他半边脸隐在阴影里。潮湿的蓑衣还在滴水,在青砖地上汇成蜿蜒的小溪。
  他望着母亲发间新添的白发,喉结滚动如吞炭:“正因为知晓青州如今的局势,我更不应该做宵小鼠辈。”
  “我谨记祖训。”
  窗外的风声忽然大了,好似又要下雨。
  谢二娘子踉跄后退,撞翻了绣着并蒂莲的软枕,她当然没忘谢家祖训,“谢家脊梁宁折不弯。”
  谢诏解下腰间佩剑横于膝头,剑穗上板结的血土簌簌落下,“世人皆知齐王暴虐,所过之处垒京观、烹妇孺...”
  他掀开衣襟,三道狰狞刀疤在烛火下泛着暗红,“这伤不是在战场,是在青州地窖!为护七个孩童不被烹食!”
  “可你伤及肺腑,孙娘子说再遇阴雨便会咳血。”谢二娘子指尖触到儿子肩头凸起的骨痂,泪珠砸在青铜剑上溅起轻烟,“如今阴雨天气不断,我万不能坐着看着你去送死啊,诏哥儿!”
  “母亲!”谢诏突然单膝跪地,剑锋映出眼底灼灼火光,他捏紧拳头道:“您教孩儿读《汉书》时曾说,霍去病‘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如今乱军横行甚于匈奴,甚至暴行更甚。”
  他指向窗外炊烟缭绕的街巷,“永和城能护住三百人,可能护住三万人?能护住扬州?能护住天下?”
  “外面民生沸腾,我却龟缩在此享乐,实在寝室难安。”
  他抬起头道:“至少能知道你们在这过得好,我就没所担忧的了。”
  惊雷炸响的刹那,猎豹的低吼混着谢承宇的惊呼传来。小胖子扒着门框偷看,手里还攥着半截草蚱蜎。
  谢老夫人突然笑了。苍老的笑声裹着痰音,惊得梁间雏燕扑棱翅膀。
  她摩挲着鸠杖上的饕餮纹,目光扫过谢诏,出声道:“好个‘宁为玉碎’。当年你祖父为谏盐税,血溅宣政殿;你父亲为守孤城,死因不明。”
  杖头突然指向谢诏心口,“可你与他们不同!你是谢家的嫡系血脉,你肩上还有光复谢家的重任,诏哥儿,你不能...”
  “正因是谢家血脉!”谢诏额角青筋暴起,“孙儿亲眼见流民易子而食,见叛军以婴儿为箭靶!若谢家儿郎都龟缩在此。”
  他抽出袖子中的《山河舆图》,“百年后青史该如何书写?‘谢氏苟且偷生,坐视苍生倒悬’?”
  油灯被气浪掀翻在地。跃动的火苗舔舐着舆图上“青州”二字,将谢诏的身影投在匾额上,恍惚与历代谢氏英魂重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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