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林安笑嘻嘻地接过卷纸,原本漫不经心的脸上瞬间变得郑重起来。
  他仔细地看着上面的内容,眼睛越睁越大,嘴角渐渐上扬,抬头将策论放在一边,对着宋三郎竖起大拇指,“果然,一位好同窗比夫子管用多了。”
  宋三郎斜睨了他一眼,“你小子,快要到院试的时间了,还记得来鞭策我,你自个也要多下功夫。”
  *
  一连过了十几日。
  晨雾未散的宋家馄饨摊,人还不算多。
  两个脚夫模样的食客正缩在榆木桌旁窃窃私语,穿靛蓝短打的汉子用筷子蘸着面汤在桌上画圈:
  “昨儿东市逮着的前朝余孽,腰牌上刻着玄鸟衔珠纹,你猜官爷怎么处置的?”
  宋大郎正在一旁准备熬汤底,手中握着长柄木勺,正搅拌着锅里的水。
  听到这话,他的手慢了下来,眼睛微微眯起,不由得竖起一只耳朵听了听。
  “莫不是押去游街?”同伴吹凉了一颗馄饨,小心翼翼送入口中。
  “游街?”蓝衣汉子从鼻腔里挤出一声冷笑,油亮的指节敲得陶碗叮当响,脸上露出一丝不屑,“被绑在青铜狴犴像里活活烤了两个时辰!那惨叫声把十里外的野狗都招来了。”
  他突然压低嗓音,凑近说道,“听巡夜的张五说,这些人在当初封城的时候专门挑事,那些征来干活的流民本还好好的,就是听了他们挑唆才屡次闹事,如今被抓住了也活该!”
  同伴吃馄饨的动作一顿,若有所思道:“原来是这些人在专门挑事,被活烤了也活该!”
  两人又谈论了好一会,声音时高时低。
  宋大郎蹲在馄饨摊前,手中拿着抹布擦拭桌凳,脑中还想着两人的对话。
  突然,他的目光落在青石板缝里,发现那里嵌着片带血的指甲盖,心中不禁一紧。
  就在这时,晨雾中走来一个戴帷帽的妇人,她步伐匆匆,怀中抱着一个小儿。小儿突然掀开面巾咳嗽,宋大郎抬眼望去,分明看见那孩子耳后蔓延着蛛网状红疹。
  “三碗鱼丸馄饨,打包带走。”妇人的声音低沉沙哑,手中的铜钱扔进陶罐发出闷响。
  “好嘞,三碗鱼丸的打包!”宋大郎对着柳雪梅三人道。
  林老婆子走出,将做好的馄饨放在桌上。递碗时,她的目光触到对方冰凉的手背,心中一凛。
  微微眯起眼睛,看清妇人袖口露出的斑驳红痕,那红痕形状怪异,像极了路上见过的疠风。
  林老婆子神色瞬间变得凝重起来,但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将碗递给妇人。
  妇人也不多说,拎起馄饨就走,身影很快消失在晨雾中。
  宋大郎眉头紧皱,心中涌起一股不安的感觉。稍有不慎,手中的木勺“当啷”一声撞在铁锅边沿,滚烫的骨汤溅上他的手背,手背瞬间泛起一片红印。
  他却浑然不觉灼痛,死死盯着还在畅谈的两个汉子。
  蓝衣汉子衣领下若隐若现的红斑——那斑痕边缘泛着诡异的青紫色,和方才的妇人分毫不差。
  他想起那日匆忙去医馆的女人,也是起了这样的疹子,再结合一些从其他食客的闲聊中听到的消息,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忽然有些慌张起来。
  “大郎?”林老婆子用擀面杖轻敲案板,沾满面粉的皱纹里凝着忧虑,“这甜菜皮再不包馅就要脱色了。”
  宋大郎猛地回神,他抓起抹布胡乱擦干手背汤汁,转头对正在熬骨汤的柳雪梅嘱咐:
  “今儿收摊后把碗筷都搁蒸笼里蒸足三刻钟,我去平安医馆称些苍术。”
  柳雪梅抬头,不明所以:“为啥突然要称苍术?”
  宋大郎头也不抬,“每日还要用滚烫的沸水将碗筷蒸煮一遍,放到太阳下晾干.......”
  林老婆子等人没多问,宋大郎不可能无缘无故这样说,几人听了进去,又继续沉默做着自个的事。
  一个上午过去,宋家人也收摊了,宋大郎沉默驾着牛车往平安医馆去,就见已经人满为患,他扯过一张布捂住口鼻,叮嘱林老婆子三人不要靠近,也尽量捂住口鼻,这才去医馆前排队。
  林老婆子三个女人站在远处,看着医馆前排队的盛况,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她们看到每个人都有不同程度的红疹,瞬间起了鸡皮疙瘩。
  朱秀儿皱眉:“娘,这红疹子.......怕是不简单。”
  几人也明白了宋大郎突然要买苍术的用意,毕竟这东西的功效就是清热解毒。
  .......
  宋大郎带着一袋子苍术回来了,还买了不少解毒的药材,将东西一并放上牛车,甩着缰绳就要离开。
  这些天摆摊下来,宋家人也有了存馅料的想法,一趟会买三天够用的鲜肉和香料,因此这会也不用去买原料了。
  宋大郎驾着牛车往镇子外去。
  暮色染红青石板时,宋家小院飘起苦涩药香。宋老汉蹲在黄泥灶前添柴,看宋大郎将苍术、艾草与雄黄粉捆作药束悬在门楣。
  又将全部的碗筷桌椅都用同样的法子处理了,一家人也全都用艾草洗了个澡,这才罢休。
  用完晚饭,宋大郎犹豫良久,这才担忧开口:“明日,咱们最后一次去摆摊,只卖三十碗,顺带打听情况,买些药材回来备着。”
  毕竟这馄饨实在赚钱,不过十几日下来,已经攒了五两银子。这样赚钱的活计,宋家人着实舍不得。
  但就算再舍不得,也得有命活着。
  且镇子如今还没有什么异常,最多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预防一二,应当不会出问题。
  退一步说,这病要是越来越严重,也得有药预防一二。
  家里现在还没有备着药,到时候也得抽个空子去买,还不如趁现在刚开始就去买回来备着。
  宋家人想到这些,也都点头。
  宋明玉也听了宋大郎等人说的如今病情严重,思来想去,叮嘱道:“大哥,若是要出门,一定要捂好口鼻,不要和陌生人接触,太危险了。”
  宋大郎笑,“大哥知道。”
  他想了想又道:“娃子们体弱,万不能沾了这些疹病,我明日先去社学给娃子们请假,在家休息几日,等消息再说。”
  第二日清晨,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宋大郎和宋老汉戴着特制的口
  罩出发了。帮娃子们请好假,顺带将情况说与孙夫子听。
  这才赶到镇子,趁着人少,买了不少药备着,一颗心这才放下来。
  犹豫片刻,来到熟悉的路口,看到已经有人在等着馄饨小摊开张,心中泛起一丝自豪,决定按照计划,再摆最后一日。
  就在宋大郎摆好桌椅,忽见个黑影蜷在不远的药店阶前。
  他试着走近,才看清是卖炊饼的刘老汉,他左臂爬满暗红斑疹,指甲缝里渗着蓝血,右手还死死攥着半块发霉的饼。
  “宋大郎......”
  老汉喉咙里滚出破风箱似的喘息,指节突然扣住一旁的青石板,“南巷井水......不能喝......”
  话音未落,巡夜官差的马蹄声惊破初阳。宋大郎眼睁睁看着两名戴面衣的差役将人拖走,刘老汉的草鞋在青石板上刮出两道血痕。
  宋大郎心跳不止,赶忙回到小摊前,“爹,情况比我们想的还要糟糕,这馄饨生意不能做了.......”
  宋老汉刚煮好一碗馄饨,正要端过去,听到这话也谨慎看了一眼宋大郎。
  卖糖人的张瘸子接了馄饨,也道:“这红疹着实可怕,昨儿夜里抬出去七个,西市棺材铺都卖空了。”
  他袖口隐约露出抹胭脂红,宋老汉递馄饨时手一抖,甜菜汁溅在对方虎口——那红痕遇汁竟泛起青烟。
  “这疹子会吃颜色!”
  宋大郎看着张瘸子的手腕。
  众人还未回神,官差已策马冲入市集,领头者挥动浸过醋浆的令旗:“即日起所有染疹者迁至城隍庙,私藏者以谋逆论处!”
  整个街道突然乱起来,宋大郎和宋老汉赶忙将桌椅等小东西扔上牛车。
  两人知今日的生意不会做多久,馄饨都是已经包好了带来的,袋子一拎就能走,煮汤散了个干净,将煮锅扔板车,牛车叮叮当当狂奔而去。
  好不容易回到家,宋老汉将院门紧闭,再一次用艾草和苍术熏洗了一遍,这才脸色苍白将今日见闻说了清楚。
  “这疹子严重,恐怕是时疫!”
  林老婆子一听情况竟然这样严重,也忍不住担忧,“老天爷存心不让人活命,好不容易来过了霜冻雪灾,现在又来一个时疫,唉.......”
  没等一家人反应过来,就听到门外有官兵骑马告示的呼号声,铜锣闷响,惊得檐下灰鸽扑棱棱乱飞。
  沙哑的嗓音刺破沉闷:“官府告示!即日起不得私汲井水,违者杖三十!”
  又是一阵慌乱,官兵骑马而去。
  宋家人躲了好一阵,直到彻底没了声响,这才敢出门,将院子各处检查了一遍,再将门关严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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