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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午时三刻,那分明是问斩的时辰,他就是要让自己傻乎乎地自投罗网。
  内外间的隔门笃笃两声轻响,门外是荣德的声音,
  “殿下,可要起来?”
  “起!”谢暄嚯地起来,在这样冷的清晨,他额上竟细细密密的冒了一层薄汗,“快伺候本王洗漱,然后备好马车侯着。”
  荣德忙招呼人进去伺候,他跟在后面也一同进去,在外间的小餐桌上边布着早膳,边问着,
  “殿下这是要去哪儿?”
  若只是城里转转,倒也不必备车,轿子灵活方便,还更暖和些。
  “本王……”谢暄转头将漱口的清菊水吐了,用软巾擦拭着嘴角走出内间,“本王要出城,去广元寺上香。”
  荣德放菜碟的手微微一震,诧异地抬起头来,“殿下现在要去广元寺?”
  “对。”
  额上碎发仍带着冷汗未落的潮意,可谢暄语气如常,拿起瓷勺舀起一窝热粥,荣德见状赶紧拿起筷子夹了一星点儿腐乳点上去,劝道,
  “昨晚上下了一夜的雨,且不说今日寒若隆冬,那上山的路也湿滑难行,殿下若想上香,不如等晴好了再去。”
  谢暄当然知道这举动异常,但他可是要逃命,哪里还能挑时辰。他喝着粥,头也不抬地对荣德道,
  “本王就要今日去,你快些去厨房里瞧瞧,饼面点心这些好拿的,有多少拿多少,再去账房那边取些现银和银票,再拿些金饼,本王要布施。”
  “殿下……”
  “哦对了。”谢暄吃得有些急,全然不像平时懒懒的模样,“不必太多人跟着,青柏一人即可。”
  “殿下!”荣德低呼一声放下筷子,跪在了谢暄脚下,似乎是感觉出什么,声音竟带着微微的哽咽,“不是奴婢想抗命,现在上山着实危险,您若不带上奴婢,实在放心不下。”
  谢暄微怔,五味杂陈。
  他六岁起养在皇后宫里时,荣德就跟着他了,那会儿他也不过是个十岁的小孩儿,说是伺候,其实与玩伴无异,感情不可谓不深厚。
  可他毕竟是宫里出来的人。
  谢暄也觉察出自己实在异于平时,忙拉起荣德,笑嘻嘻道,“你定是在胡思乱想呢。”
  说着,谢暄让其他人都出去,又如儿时般拿起一个芙蓉包递给荣德,哄着他吃,直到见他咬下,这才又道,
  “江揽月短短两日不仅死于非命,如今还凄凄惨惨地躺在大理寺。他被卖入葳蕤阁,想必也没什么亲人朋友祭奠,我想悄悄替他去捐些香火做个法事罢了。”
  没想到此言一出,荣德反倒又红了眼眶,“从前殿下有什么事都是带着奴婢的,近些时候来都总只与青柏一道,他武夫一个,哪里懂得伺候殿下,怕是冷暖都不知。”
  谢暄语塞,可他现下只能信任青柏,这个舅舅费了许多力气,才从禁军秘密安插到他身边的人。
  这层身份他不敢与第二人说,无论是荣德,或者傅行简。
  “你也说了山路危险,若真遇到什么还就得他这个武夫才行。”谢暄又拿起只酱肉包塞进荣德手中,推着他朝门口去,“你快些去准备,不然天黑前我可就赶不回来了。”
  荣德离开后,谢暄本想回多收拾几件衣服的,可想想这样未免太大张旗鼓引人怀疑,于是坐在主寝的外间,静静等一切准备妥当。
  谢暄有些口干地灌下一杯热茶,暖流滑过胸口时候,他忽然发觉心跳得有点空,手脚随之一阵阵酸软无靠,一直微微麻到指尖。
  是一种隐隐的,故作镇静的恐惧。
  谢暄长到十九岁,岂是娇养两字能形容的。
  当初先皇驾崩,那些年长的皇兄们各有各的党阀,各有各的手段,皇权更迭何等残酷。他与周后被软禁在后宫里,看守的禁军都是舅舅周岱的亲信,当时的阁老徐筠与次辅卢增隔着宫墙日日问安,在外人看来何等艰难,但对当时只有五岁的谢暄而言,不外乎吃吃睡睡,懵然无知。
  丧母之后,膝下无子的皇嫂温柔和顺,宠溺有加,谢暄顽皮,对课业却懈怠,将做他老师的徐阁老气到吹胡子瞪眼,手中的竹篾常将桌子打得啪啪作响,却从未落在他身上。
  说到底,他是一天苦也没吃过。
  谢暄甚至觉得,比起会被发现的可能,更恐怖的恐怕是逃亡本身,这条未知的,不知道尽头有什么会等着自己的路。
  但凡有的选,他都不敢迈出这一步。
  “殿下,都备好了。”青柏不知何时到了门口,他行礼后抬头,神色微动,“您是不是不舒服?”
  一夜未眠,眼下淡淡的青印在白皙的皮肤上分外惹眼,一向红润的双唇也因紧张而失了血色,活像是生着一场大病。
  “我没事。”谢暄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神色显得轻松些,“走吧。”
  紧了紧身上的大氅踏出了房门,抬眼,便是蔽日的阴云,可即便是这样阴晦的天,直视上去仍是双目酸胀。
  “午时三刻,记得。”
  傅行简的临走前的反复交代的句话蓦然钻进耳朵,谢暄匆忙的脚步一滞,看向停在院中,安安静静等着他的马车,牙关咬得生疼。
  “殿下。”
  青柏忧心的劝阻还未出口,谢暄快步走到马车前,登了上去,啪地关上了车门,
  “走。”
  第10章
  天不过刚蒙蒙亮,大理寺就热闹起来,孟亭松一到就瞧见了值房里还未熄灭的灯火,微微叹口气,敲了敲门,
  “傅少卿?”
  门开了,傅行简一身板正的官服,下摆上有些褶皱,似乎是坐了许久,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晨光太过清冷,脸色看起来十分疲惫,
  “如意坊那个案子的案卷我昨夜已理毕,去收好。”
  “都理完了?”孟亭松惊讶地看向桌案上摞得整整齐齐的一叠案卷,昨晚散衙时还满满摊了一桌子,这么多案卷没有几个时辰理不完,看来又是熬了一个晚上。
  他去将案卷抱起,眉宇间有些许担忧,“您看着气色不是太好,昨夜是不是累着了。”
  “没有。”傅行简抚了抚衣服的褶皱,刚要说话,外面却起了阵小小的嘈杂声,朝大理寺卿那边去了。
  孟亭松探了眼道,“是北镇抚司的人,方才在门房那边就瞧见了。”
  “锦衣卫?”傅行简蹙了下眉,“是要调哪个案子。”
  “好像是江由案,听说下午佟指挥使会亲自来与寺卿大人商议,可能还要将证物和尸首一同调走。”孟亭松顿了顿,不解道,“不过是个花柳巷的小唱,若不是死因太过蹊跷,也断不会麻烦到咱们,只是诏狱现在也要插一手,下官怕是……”
  孟亭松没说完,傅行简显然是半夜从王府被烦来的,他也不敢提那个名字,但他不说傅行简也清楚,诏狱出手应当是因为此案牵扯到了谢暄。
  只是这究竟是皇上的意思,还是东厂督公高似的意思,还未可知。
  “他们只要文书齐全,就尽可查。”傅行简眸色平平,似乎根本不在意牵扯到了自己的身边人,“你先去库房那边等我,等下我去查验下证物和验尸的格目再交给锦衣卫。”
  “是。”
  江由的尸身腐坏快得不合常理,甚至来不及运回大理寺,先行放在了城南的义庄,只有从葳蕤阁搜集的证物放在了大理寺的库房。
  宋主簿持着证物格目正与两名录事核对,见傅行简来三人忙行礼,“见过少卿大人。”
  “锦衣卫要来调取格目?”
  “是的大人。”宋主簿呈上,“验尸格目尚在义庄,下官已经派人去取了。”
  “那还需些时候。”傅行简低头翻看着,“交给锦衣卫的东西要慎之又慎,我再去清点一遍。”
  “劳大人费心了。”
  虽说下了一夜的雨,可库房里却十分干燥,证物忌潮湿,这里防潮一向做得十分仔细。
  傅行简踏进屋里,眼前瞬间一暗,库里严禁火烛,仅靠敞着的门和一扇紧闭的窗上透进来的光视物,今日阴沉,就更显为晦暗。
  “把门全打开。”傅行简头也没抬道,“你们都往两边站些,别挡着光。”
  一束天光自大门照进去数尺,只能看到傅行简手持格目一一比照,即使看不清神情,依然能觉出其中认真。
  “宋主簿。”傅行简忽然抬头,沉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守在门外的宋主簿神色一凝,与方才查点的两名录书匆忙对视一眼,踏进房内,“大人有何吩咐?”
  江由还未出花牌,屋里陈设简单,也没几样值钱的东西,傅行简手所指的是一个榆木的首饰盒子,里头有两条成色普通的玉镯和一支鎏金的铜簪。
  “这……这些均已查验过。”宋主簿靠近,伸头看看并未有什么特别之处,正欲再开口询问,忽见傅行简伸手在盒底轻轻一按,咔哒一声轻响,下头竟出现一个暗格,里面赫然躺着一支看起来极为质朴的黄杨木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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