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她坐在长凳上,穿着普通的墨绿色针织衫跟格子长裙,膝盖上放着一本绿皮书籍,右手夹着一支细长的香烟,左手则时不时地翻动书页。此时的风不大,白色的烟雾渐渐被吹散,露出了一张漂亮到足以获得路人注目礼的面孔。
阳光微露,人群渐渐集中在广场中央耸立的纪念碑跟铜像。花形喷水池的北端台阶上站着许多慕名而来的游客,他们举着相机纷纷合影留念。
女人随意地抬头一瞥,注意到了远处形迹可疑的男人。利比亚裔男性,大概三十岁左右,穿着黑色外套,神色慌张,看上去似乎是携带了什么危险装置。
广场东南角有一个警察局。此时正在广场游行示威的人群缓缓从这头走过,他们举着牌子,高喊着反对政府支援美国的伊拉克计划。一名正在巡逻的警官正好被游行人群挡住了视线。
没有人注意到那名可疑男人。除了——
“自杀式炸弹背心?”女人突然出现在他的身后。
“你是谁!”
男人被她近似乎幽灵一般的声音吓得不轻,他试图用那粗鄙跟粗暴的语气来掩盖自己的恐慌。
“快滚开,你这个臭婊子!”
女人皱着眉。除去影视作品,现实生活中她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么不得体的语言。原本还存着几分的善意也荡然无存,她阴沉着脸。但尽量还是用一种平静的口吻对他说道。
“这位先生,我提醒你一下——伦敦现在是一座名副其实的「监控之城」。英国的人口还不到世界人口的1%。但监控摄像头的数量却达到了世界总数的20%,你左前方的摄像头可以监控15个人。而伦敦市民每个人每天至少要走过300个监控摄像头的监控范围。你怎么会想到这么愚蠢的方式来表达你的政治诉求?”
男人惊恐地盯着她。
“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话音刚落,他就发现自己的身体就像是被定在了原地,一动也不能动。他想高呼求救,但喉咙不知为何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感觉浑身的血液都被冻结了。
只有眼珠子正狠狠地瞪着这个莫名其妙出现的女人。
“我一点都不在意你对卡扎菲,对布什,对萨达姆还有布莱尔什么态度。”
“我也不在意你的想法,你的思考以及你这种行为背后的原因。
“事实上,我更在意的是——”
她的手指猛地扯开他的外套,瘦削的躯体捆绑着制作精密的炸弹背心,女人漠然地瞥了一眼,仿佛习以为常,“陪葬的人群里有孩子。”
男人听出了她的弦外之意。
所以,如果没有孩子在的话?
女人盯着他的眼睛,倏然笑了笑,“那就不关我的事了。”
她说得极为坦荡,视线落定在正缓缓走来的示威群体。他们大多数是年轻人,脸上涂着鲜艳夺目的油彩,手持一块块显眼的示威板子,看上去肆无忌惮但同时眼神却又流露出一丝深深的不安感。
她说:“我可不是什么救世主。”
意图制造恐怖袭击的男人被及时赶到的警官逮捕归案。眼见时间还早,女人随意伸了一个懒腰,准备回到长椅上继续阅读温尼科特的《人类本性》。
但谁来告诉她,为什么会有一个陌生女人坐在她的位置上,翻阅着她的书?
“你也认为攻击性、嫉妒、恨和施虐是新生儿与生俱来的吗?”
不请自来的陌生人合上书,她微笑地望着女人,突兀地提出了一个疑问。
女人眨了眨眼,虽然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会提问,但她仍然顺从地回答了问题。
“攻击性是一个与爱同等重要的发展性力量,它是一个人情绪发展的标志。温尼科特认为攻击性等同于活力跟动力,是一种生命的力量。”
陌生女人托着腮,聚精会神地盯着她。
“弗洛伊德认为它是一种死亡的力量,克莱因也觉得攻击性是一种压倒性的破坏性的力量——所以你不觉得温尼科特的思想太温和了吗?毕竟邪恶、罪恶,残忍还有谋杀其实都是人类先天性存在的恶念。”
“你说的是反社会倾向?”女人站累了,于是坐到长椅的另一边,她的目光流连于广场中央盘旋的白鸽,神色平静。“这是一个跟攻击性紧密联系的概念。所谓的反社会行为,其实是孩子在向父母发出的求救信号,是对绝对亲密环境失败阻碍情绪发展的一种反方向补偿。有的人犯罪是为了减轻不能承受的内疚感。但有的人犯罪其实是一种深刻需要的表达。”
“我们需要读懂这样的表达,才能走进他们的内心。”
陌生女人笑了笑,她也顺着视线,盯着那群追着游客走的鸽子。
“所以你刚才走进了那个男人的内心?”
“只有复杂的人才会隐藏内心。”
话音刚落,她们就像是认识了很久的老朋友,相视一笑。
“你又在回忆过去。”丽贝卡那熟悉的嘲讽语调打断了康斯坦斯的思绪。
康斯坦斯再次望向丽贝卡。丽贝卡有着一双深不见底的黑色眼睛。在那双试图操控一切的眼睛里,她看到了自己的样子——悲伤、无奈甚至还带着点狼狈。她确实是一个喜欢回忆过去的人,但她周围的人,却不喜欢谈及往事。
可回忆又有什么不好呢?在康斯坦斯撑不下去的那段时间,也只有这些面目全非的回忆拯救了她。
她想,没有过去的人同样也不存在未来。
“我对你很失望。”丽贝卡摇了摇头。
“丽贝卡——多洛莉丝——欧洛斯,”康斯坦斯平静地盯着对面的女人,她的声音缓慢地同耳边演奏的大提琴声合上了拍子,“你对我很失望,是因为我没有变成你所期待的样子,是吗?”
丽贝卡的目光越过康斯坦斯的肩膀,落在在窗外停留的一辆车上。
“威廉姆斯警告过你,”她说:“他说我是一个沉迷于操纵玩弄他人的疯子,说麦考夫是一个彻头彻尾、不择手段的功利主义者。所以你不应该认识我,甚至更不应该跟他建立这种毫无意义的亲密关系。”
丽贝卡收回视线,她冲康斯坦斯露出一抹古怪的笑意。
“而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你的结局?”
康斯坦斯沉默地抿了一口酒。香甜的液体从舌尖流淌至干涩的喉咙,她苍白的脸庞浮现出薄薄的红晕,白皙的牙齿咬了咬下嘴唇,她欲言又止,眼里的深潭平静得看不出涟漪。
“我的结局,跟其他人的结局有什么不同吗?”
丽贝卡的笑意渐渐冷却。
“所有人都害怕死亡,哪怕是我那两个兄弟都不例外。可你为什么偏偏一副超然物外的样子——你难道就不害怕在你死后,你的「哥哥」会发生什么不可控的意外吗?”
听到这明晃晃的威胁,康斯坦斯原本平和的眼神蓦地变得锐利起来,她之前从未用过这样危险的眼神看丽贝卡。
“欧洛斯,不要忘了你也有兄弟。”
欧洛斯眯了眯眼望着出现在门口的人。她接触到那人的视线,冷静地对视了三秒,随后将目光投放在康斯坦斯身上。这一次,她瘦削的脸庞再次浮现了初见时那种温柔神秘的笑容。但她的眼神却带着浓重的戏谑跟嘲意。
“我的兄弟跟某人的兄弟,难道不是同一个人?”
康斯坦斯突然怔住,她意识到自己掉入了欧洛斯的陷阱之中。
“那我换个问题。如果——麦考夫跟莫里亚蒂两人之中必须要有一个人去见上帝,你觉得谁会比较合适?”
“为什么会有这样荒谬的选择?”
“康斯坦斯,这怎么会是荒谬的呢?每个人的一生中都会做出无数个选择,而我只不过为你提供了必需的选项。”
“你在威胁我?”
“我在催促你。”
伴随着洛可可大提琴协奏曲的最后一个音符的尘埃落定,康斯坦斯闭上了眼睛。
“麦考夫。”她其实都没有过多地思考这样的选择,对国家、对政府还有对人民所造成的后果。这是第一次,她彻彻底底地抛弃了这些外界因素,本能地选择了让莫里亚蒂活下去。
stayin’alive。
然后——
“可你要知道,如果他死了,那我也活不了多久。”
“啪嗒——”酒杯突然坠落在昂贵的地毯上,发出一阵沉闷的声响。
莫里亚蒂将右耳的蓝牙耳机狠狠扯下,他浑身都止不住地在颤抖,手指握成拳抵拢着嘴唇,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紧接着,房间里回荡着他肆无忌惮的笑声,他的身体向后仰着,疯狂上扬的嘴角弯出了浓浓的嘲意。他笑着,眼角都笑出了眼泪,似乎这样就能遮掩他突如其来的疼痛。
原来他的人生才是一个彻底的笑话。
第59章 旧案重提
汽车的发动声响起,一辆熟悉的捷豹在夜幕中渐行渐远。
柯罗诺斯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待视线里的那个黑点消失不见,他才转过身。在街边灯光的照耀下,这张酷似夏洛克的脸庞让欧洛斯恍惚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