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然而一朝离了家,他却忽然觉得自己能做的事很少,说的话也无人在意。
  意识到这点以后,商小公子睡不着了。
  他瞪了一宿天花板,次日顶着两只爬满血丝的眼睛起身,刚迈出房门,便从外头路过弟子的闲聊间,得知了一个十分震惊的消息。
  ——晓羡鱼进了霜天台。
  还是首席沈疏意破例,亲自邀的她。
  商宴木着脸心想,他分明没有睡着,怎么却在做梦。
  魂不守舍地走到前山广场,他才终于慢慢回过味来。
  然后再次魂飞天外。
  “我听说,”商宴望着面前的少女,声音微颤,“你进霜天台了?”
  晓羡鱼眨眨眼。
  商小公子应该已经了解一部分关于魇眼的事了,但大概了解得不深。晓羡鱼入霜天台的真正原因算内部机密,不必沈疏意提醒,她也知道应该守口如瓶。
  “说起这个,我也惊喜得很呢。”她熟练地装起傻,“必然是首席大人慧眼识珠,看出我天赋异禀,奈何明珠蒙尘……”
  她絮絮叨叨好一顿自夸,等着对方露出鄙夷神色。不料商小公子怔愣片刻,轻喃了声:“真好。”
  晓羡鱼话音一顿,稀奇地端详着他。
  “羡慕呀?”半晌,她凑近,十分讨打地问道。
  商宴猛地回过神,微微一僵,别过脸去:“有什么好羡慕的,这里那么冷,不像瑶州温暖宜人,我在家里快活得很。”
  大概是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口是心非得是太过明显,他的耳颈一片透出了尴尬的薄红。
  晓羡鱼却是真心实意地赞同他——这种苦行僧般的日子,确实没什么好羡慕的。
  她笑眯眯道:“霜天台的选拔三年一度,今年已经结束,商公子若有心,不若沉淀修炼三年,等下一回选拔,说不定能成呢?”
  商宴听她口气如此轻松,一时忘了狡辩一声自己没有那个心,瞪着眼睛道:“哪儿有你说的这么轻松,霜天台的选拔有问心和问剑两关,问心关先不说,那问剑关可是要通过二十层试炼塔……”
  “很难?”晓羡鱼道。
  商宴噎了一下。他匪夷所思地盯着晓羡鱼,只觉得她那双漂亮的桃花眸里,暴殄天物地盛满两汪清澈的愚蠢。
  “怎会不难?每年选拔时死在里面的人也不是没有……甚至不少。”商宴有点郁闷,“据说能过一层,已经算是寻常仙门里的佼佼者了。”
  过二十层是个什么概念?他想象不来。
  晓羡鱼神色不变,丝毫没有被他的话震慑到,她微扬了扬眉,平平地“哦”一声,换了个疑问:“你不行?”
  商宴:“……”
  少年人——他这样的少年人,可以理直气壮地声称“这很难”,却无法大大方方地说出“我不行”。
  商宴简直有点咬牙切齿:“……你方才有没有听我说话?”
  “听了。”晓羡鱼手臂一抱,懒洋洋地往树上一靠,“商公子,你相信自己吗?”
  她这一问透着满满的忽悠味儿,商宴抽了抽嘴角:“我相信又如何,试练塔可不管这些。”
  实力不行就是不行。
  晓羡鱼弯起眼睛:“那你相信有朝一日,自己手中之剑将无所不能吗?”
  商宴一愣,发现自己很难回答这个问题。
  他这样年纪和资质的少年,怎会觉得自己将一生平庸。打小他就很有自信,认定自己将来必定有所建树。
  可当下怎么就不敢回答了呢?
  许是因为他从未细想过,“将来”会在多久以后到来。
  所以当短短三年光阴摆在他面前时,他下意识打了退堂鼓。
  “我……”商宴垂下眼。
  “这个问题,或许三年后的商公子来回答更好。”晓羡鱼一摊手,“行与不行,谁知道呢。”
  她劝商宴,并不是撺掇他做个热血上头横冲直撞的莽夫,而是让他先为此努力过。届时行与不行,他皆能坦然脱口。
  而不似眼下这般,心生向往又胆怯退缩。如此心境于修行有害无益,他这份不甘心总会滋长成心结。
  再说,商小公子的资质确实不差。
  商宴安静好久,不知想通了什么,眉梢一扬,郁色褪去:“是啊,总得试试才能知道。”
  “商公子想通了?”
  商宴拍落肩头的雪,勉为其难地一点头:“既然你这么说了,那我且与你定下这三年之约。”
  待他苦修三年,实力必将大有长进。
  ……她何时要定什么三年之约了?晓羡鱼心想,听起来就怪幼稚的。
  她好笑地瞧着对方——分明是他自己的心愿,还要表现得像是与人打了赌才去做的。
  “好,那便三年之约。”晓羡鱼眉眼弯弯,“祝你成功,商公子。”
  第42章 焚烧 眼底一点愉悦之色。
  道别过后, 商宴便离开了霜天台。
  少年去时的脚步都是压不住的雀跃,看那模样,好似恨不得立即开始练习挥剑一万下。
  晓羡鱼心情不错地想:“功德圆满。天底下又多了一个有梦想的人。”
  她一路哼着小曲儿回到桃花落。
  步入回春法阵, 寒暖骤替,晓羡鱼发间的雪消融, 顺着鬓边滑落, 打湿几缕碎发。
  她甩了甩头, 一抬眼, 忽在桃林间瞥见一抹熟悉身影。
  一尾如墨乌发,逶迤淌过漂亮的颈肩、背脊,更衬得一袭白衣漆霜,饶是侧对着她,也能从身段里窥见不俗颜色。
  ……就是这通身黑雾实在煞风景。
  是奚元。
  晓羡鱼停下脚步,舌尖走调到十万八千里外的曲子也悄然停奏。
  她早已习惯倒霉鬼自己跑出来玩, 遥遥观察片刻, 心想:还有闲情逸致赏花,看来精神不错。
  先前奚元说此间桃林很美, 竟不是说着玩的, 他是当真喜欢。
  ——天底下居然有喜爱桃木的鬼。
  晓羡鱼啧啧称奇。
  她没吭声, 想看看自己不在时奚元都会做些什么。
  深红浅红簇簇交映, 立于花前的青年雪袖轻抬, 手探向枝头一朵新桃, 动作间透着股慵懒的雅意。
  这一幕本该赏心悦目。
  然而, 就在指尖触及花枝的须臾, 那惨白皮肤竟顷刻“渗”出刺目的猩红颜色,像是由内向外烧了起来。
  他的指尖微微蜷了蜷。
  晓羡鱼愣住了,再定睛细瞧时, 却见鬼魂周身黑气如阴云拂过,缠绕间,那狰狞的红痕转眼消失无踪。他的手指依旧玉色剔透。
  她困惑地眨了眨眼。
  ……方才那是什么东西?
  怔神间,奚元不知何时已察觉到她的存在。他转过脸来,笑着唤她:“小仙姑。”
  晓羡鱼回神,察觉他的脸色不大好。
  奚元的脸色其实从未有过什么明显变化——死人么,总归是苍白、不见血色的。他的状态好与不好,区别只在于眉目间那点依稀的神态。
  晓羡鱼对某样东西上了心时,会变得分外细心。
  她瞅着奚元,确信他眼下是“虚”的。
  四目相对片刻,她走上前去:“方才那是怎么回事?”
  奚元微怔,垂下眼睛,手指可疑地曲起藏入了袖中:“没事,我……”
  “说实话。”晓羡鱼知道他脾性,板起脸冷酷下令:“不然我就扔你回云山,再也不带着你了。”
  她的威胁十分奏效,对方微微一僵,目光楚楚盯她半晌,最终抬手捻住了身侧的花枝。
  这是要亲自给她演示。
  晓羡鱼方才果然没看错,碰到花枝的瞬间,他指腹皮肤又透出骇人的猩红来。
  隐约地,还伴着极轻的一声“滋”,听上去简直就好像……烧得通
  红的烙铁烫在皮肉上的声音。
  晓羡鱼眼睁睁瞧着那颜色开始蔓延,攀缠至指节处。手背上隐约的乌青血管犹如汲血枝丫,开出靡艳诡谲的血花。
  暴烈焚烧着死白的肌肤。
  她看得心惊,一步上前,抓住他的手离开那截花枝。
  往日寒凉如冰雪的手,此刻摸着几乎有些烫人。
  “天道威压。”奚元轻叹。
  晓羡鱼想,她还是低估了所谓的天道护持之地——威压之下,霜天台的一草一木,他竟连碰都碰不得。
  她瞪着他:“既如此,还跑出来做什么?”
  “起初不知,后来……”奚元道,“后来便困在此处了。”
  困在此处?
  晓羡鱼有些不解,循着他的目光,看向他衣上的落花残瓣。
  桃林落英缤纷,穿行而过时,沾身的花瓣总是拂了一身还满。
  花满衣,香盈袖,本该旖旎烂漫。然而对于被此地排斥的阴鬼而言,这些轻若无物的落花不是沾在他身上,而是沉甸甸压着他、灼烧着他的残酷刑枷。
  晓羡鱼猛地反应过来,召回闻铃伞,一道流光从不远处的竹舍飞出,落到她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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