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是非不分,怨及无辜,无疑已成了恶鬼。
可……事实当真如此吗?
晓羡鱼望着那张血肉模糊的恶鬼面容,种种念头在心中翻浮。
心茧呈现的过往太细碎,还有更多真相埋藏于深处,没有剥开。
但她决定赌一把。
“不对,”晓羡鱼开了口,“她……你不该死,阿音。”
锅里沸腾滚烫的肉汤竟刹那平息下来,那颗头颅死死凝着她。
晓羡鱼道:“你的姐姐不觉得你该死,你自己也不该这么想。”
阿音失控崩溃之时,晓羡鱼也同时被拉入心茧——显而易见,心茧的根源在阿音,这是她的心结。
当年,阿音亲眼目睹姐姐惨死、被一家人其乐融融品尝。
年幼的她难以承受,在刺激之下,她的记忆慢慢开始出问题,变得颠三倒四,前不搭后。
在心茧之外,阿音告诉晓羡鱼,自己曾经偷走阿姐的头颅,亲手安葬。
那时她的神色不似作伪,或者说,她并不知道自己在说谎。
内疚和痛苦吞噬着阿音,她的脑海需要编织出一个不同的结局,来令自己不至于崩溃。
当年她眼睁睁看着姐姐惨死,于是在这个故事里,她虽然同样弱小无力,却终究是做了些什么的。
阿音忘记的事情远不止这些。
她或许记起来过更多……而一切恰是因为她记起来过。
阿姐死去后,家中点起红烛,她的头颅出现在饭桌上。
晓羡鱼在心茧里看见这幕时,便突然想起来,在阿音小时候被姐姐训斥不给夹肉的画面里,桌上似乎也总点着这样华丽的红烛。
那是每年的沐泽宴。
祭神节的尾声,家家户户便会点起这样的红烛,分食今年的祭品……零碎的人肉。
晓羡鱼回忆着那些画面里阿姐的神情,每当她夹起肉时,总是吃得很慢,看起来并不十分喜欢……或许还感到恶心。
她只是不想让阿音吃人肉。
阿音太年幼了,哪怕后来知道了祭神节的真相,也没能把许多一直习以为常的东西联系起来。
可她总会回过味来。
或许是在红烛摇曳中,阿姐的头颅被端上餐桌的一瞬间;又或许只是某个再平常不过的午后,微风拂面,悄悄吹起她记忆中的尘灰,显露出零星一直被忽略的细节。
那位讨厌她、对她很坏的已故姐姐。
似乎也曾在意着她。
这念头一旦起了,便很难再埋回去。它好似一根系着秘密的丝线,令人忍不住攥着它,一点点往外抽出,想要探寻尽头。
阿音忍不住开始主动回忆。
儿时的记忆模糊不清,翻寻细节便如水中捞月,似乎总是徒劳,许多东西她如何也想不起来了。
但久而久之,也终于有些十分零碎的片段,在不知不觉间翻浮出光阴的水面。
“阿音,”晓羡鱼对着头颅问,“阿姐离开后,你开始回想起了一些事,对不对?”
随着话音落下,深茧被悄无声息剥开——
场景再度变幻,晓羡鱼又回到了阿音小时候,被姐姐虐待的那一幕。
手臂火辣辣的疼,小阿音委屈得满眼泪水,仰头望向阿姐,泪模糊了视野,瞧不清面前人的神色。
只是听见她厉声说着:“不对,不对——”
上一回,晓羡鱼还没来得及弄明白阿姐为何突然生气,画面就变了。好在这回与先前不同,她进入了心茧更深处,看到的也更多。
晓羡鱼抬手擦去眼泪,视野明晰起来,她得以看清了阿姐的脸。
然后她微微一愣。
阿姐的语气分明那样凶恶,可是她的眼睛里竟也含着泪。
“这样看我不对,阿音,还记得我是怎么说的吗?”
阿姐一字一顿,仿佛想要将这些话刻印在妹妹的脑海里——
“村里那些瞎子是怎么看东西的,你就怎么看东西。这里的孩子若不是祭品的资质,到了五岁便要么脱舌,要么手脚坏了要砍掉,唯有瞎子外表没有异状……你若不想被我拔掉舌头,只能学好怎么装瞎子。”
小阿音大
概是没听懂,只是出于畏惧,她还是拼命点着头。
阿姐安静了一会,最终,难得温柔地握起她泛红的小手臂,轻轻吹了吹气,
她的妹妹太小了,心记不住的东西,只好让身体来铭记。
说不定到了那个时候,这些疼痛带来的畏惧会化作她的本能,指引着她行动。
“是姐姐对不起你,”阿姐的声音有些含糊不清,“等你长大了,一定要离开这里,再也别回来。”
“不必思念爹娘,也不必思念……你的坏姐姐。”
第30章 破茧 她的心是一片白日青天。
晓羡鱼心想:“难怪。”
长年累月像个盲人一样生活着绝非易事, 阿音小小年纪却已经模仿得炉火纯青,连朝夕相处的爹娘都骗了过去。
原来是因为,在她还没完全记事时起, 阿姐便开始用极端的法子训练她,将保命的做法刻入她的本能。
连五六岁的阿音自己, 都不理解自己为什么要装瞎。只是心里有个声音告诉她要这么做, 而她下意识听从那个声音。
若不听, 便会有很疼的惩罚。
再后来, 阿音得知活人祭祀的真相,自然而然地明白了自己这么做的缘由。
随着她一点点长大,这些东西便已经深入骨子,成了习惯——而习以为常的东西,是最容易教人忽略的。
直到阿姐死后。
那张笑靥在阿音的脑海中挥之不去,这从未细想过一切的小姑娘, 开始逐渐记起了零碎的往事。
阿音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 然而那滋味令幼小的她难以承受。
原来阿姐是爱她的。
原来阿姐在那么久以前便为她打算着。谋划着;而她却抛弃了阿姐,只顾自保, 安心苟活。
她甚至出于害怕逃避, 一直催眠自己阿姐是愿意的。
阿姐不愿意。
其实她早该知道了。
朝夕相处, 她怎么会感受不出来, 阿姐对那传言中的山神并不热爱、也不虔诚。
她含笑赴死, 不是如愿以偿祭了山神, 而是因为她心里是满怀希望的。
阿姐在这吃人的大山里能怀着什么希望?
她唯一牵挂的, 唯有年幼的妹妹。
于是——
愧疚、自责、悔恨……伴随着逐渐回想起来的细碎, 排山倒海般将小小的阿音淹没了。
也许是出于痛苦,也许是为了喘一口气,她自欺欺人地将这些记忆重新埋回了脑海的最深处, 表面上好似不再想起,心中的结却越拧越深。
最终拧成了逃不脱的深茧。
直到两年后,晓羡鱼在神栖洞中的那一问,将她刻意尘封的回忆连皮带肉、再度勾出。
——落得鲜血淋漓。
*
心茧中,儿时的画面最终如泡影消散,阿姐不见了。
周遭浸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晓羡鱼什么也瞧不见,只能听到阿音的声音。
她说:“我该死。”
“我该死。”
“我该死。”
“我该死……”
一片虚无中,只有机械的话音回荡不休。
晓羡鱼知道自己来到了心茧的最深处,此间是由阿音的心结和执念织成的迷局——
觉得阿音该死的人,是她自己。
如若没有她这个牵挂和累赘,阿姐那样聪慧厉害,完全可以抛下一切自己离开的。
阿姐的命为她而丧,她偷走了阿姐的一切,是世上最恶毒最不配活着的人。
无头女鬼的诅咒,是阿音对自己的诅咒。
无头女鬼的怨恨,是阿音对自己的怨恨。
那么无头女鬼究竟是谁——或者说,是什么东西?
起初见到缠着阿音的无头女鬼时,晓羡鱼便觉得奇怪。
倒霉鬼说,她的身上执念深重,鬼气却微弱。
通常而言,只有不成形的碎魂游魂才会鬼气微弱——比如死后的赵锦宁。
倒霉鬼还说,盈山压制阴鬼。
死在这里的人魂魄凝不成形,即便变成鬼了也被压在地底下,无法出来作祟,于是便成了晓羡鱼初上山时所见到的模样——分明阴气冲天,却又透着古怪的平和。
先前那车夫说,外头夜夜都能听到这山上的幽幽鬼泣,多半是百姓夸大胡诌的。
无头女鬼身上的种种矛盾,只有一个解释。
从来便没有什么不散的阴魂。
满怀怨恨的鬼魂不是阿姐,是阿音对自己的惩罚。
并不是姐姐化作怨鬼回来纠缠妹妹,而是妹妹的执念生生将姐姐支离的残魂从地底下拽了回来,捆束在身边,久久不得安息。
世间鬼物,除了人死后怨念不散而成的,还有一种,那便是活人化鬼。
活人化鬼极少见,只发生在高阶修士身上。通常是一个人生了心魔,偏执太过才堕落成鬼的。世人称之为鬼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