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而如今谢况称帝后又多次施行土断,并让地方官员重新厘清门第, 杨氏就这样沦落成最低一品的士族了。
  可即使到了如此的境况, 他们也都没有忽视家学传承,子弟们哪怕是倾尽财力也要学习书史。而凭借长期以来在吴地的经营,杨家也在百姓间有着不错的风评。
  因此哪怕沦为海寇, 也能抓住时机游说百姓,顺势召集起一大批人。对这些杨家年轻一辈来说, 这倒是比跻身官场更容易的事了。
  这群由杨氏所集的匪寇先前一直在吴地隐秘地活动,海上诸岛和沿岸的海村是他们的常驻地。便利的地理位置让他们可以时不时就到陆地上劫掠一番, 往往官兵还没赶
  到, 就已经顺着水路溜之大吉了。
  谢况起初并不把这件事太当一回事,地方的匪乱本就是除不尽的, 只要威胁不到他的统治, 哪怕地方有奏, 也可以装看不见, 全交给地方官吏自己去处理。
  毕竟京畿的水军都是预备着对抗北人、保卫都城的,没有特殊情况不好随意调动。
  这么多年来,谢冲也就曾派人整顿过一次江州, 但根本目的还是为了打击江州的地方势力,对当地的匪乱倒没有特别的关注。
  但随着匪徒的规模越来越大,在吴地煽风点火弄出的乱子越来越多,谢况终于忍不了了。
  杀鸡焉用牛刀,匪徒多是乌合之众,用官兵的人数和规模恐吓住就能成功一半了,对付这些不成器的匪徒,用不着调动周禄、陆渊。谢况这次选择了资历尚浅但是他最信任的心腹孙白霓,替他领军剿匪。
  趁此能让孙白霓外出锻炼,又能让赚得声名,实在很划算。
  但在旁人眼里,虽然只是剿匪,孙白霓仍有些不够格,他之前可没有率军出征的经历,一直做的都是文吏工作。
  然而,谢宜瑶有前世的记忆,知晓等周禄陆渊等名将去世后,楚国的将领储备陷入青黄不接的境地时,孙白霓是新一代人最拔尖的一个。
  因此一听说这件事,谢宜瑶便到孙家去打听消息了。
  她平日对孙家姊弟多有照拂,孙青云又防心不重,且她觉得自己能知道的事本就不是什么军事机密,告诉公主殿下也无妨。
  “大概带了一万多人吧,其中水兵有五千呢。”
  “五千人是不是少了些?”谢宜瑶状似无意地问,“我听闻海匪有数万人。”
  孙青云挠挠脑袋:“我不太懂,但阿弟说这群乌合之众不足为惧,五千人足矣。天子潜龙在渊时,阿弟也参与过水战,不算全无经验。地方上也有些兵,就算万一有什么危急情况,都能随时支援。”
  和孙青云一聊,谢宜瑶对海匪的情况就有了更多把握。
  沈蕴芳也为她分析:此次行军路途不远,且地方也有储粮,民夫的占比不会太大。海匪虽然士气相比之下更为旺盛,但大都是没怎么经过训练的泛泛之辈,战斗力远低于官兵。
  谢况派出数千人应对,那么海寇满打满算也就两三万人左右。
  这个数目的人管理起来对于杨家子弟来说已经足够麻烦,他们对底下人未必控制得牢,因此孙白霓说的“不足为惧”未必是大话。
  不出所料,没到一个月,这群作乱的海匪就被孙白霓打得节节败退,剿灭和俘虏的匪徒无数。
  那些刚入伙的百姓便开始害怕,逃逸的、投降的,都很多。
  但他们手上已经沾染了父老乡亲的血,就不可能从轻处理。级别高、“军功”多的,处死。中等的,发配为奴。次一点的,收编为民夫、役夫。
  虽然杨家人就算逃到岛上也能随时卷土重来,但他们手下没人的话,也成不了气候。所以这之后没多久,谢况就立刻开始安抚吴地的百姓,更表扬了那些不曾与匪徒“同流合污”的良民,甚至再度减免他们的赋税。
  反正国库里的钱粮还是够的,他现在最缺的是人力,他的佛寺、他的宫殿呀!
  让谢况感到幸运的是,这次俘虏的暴民刚好能补充上民夫的缺口,而他所信任的孙白霓又立了军功,打了看不起寒门武将的士族们的脸,真是皆大欢喜。
  要知道,最怕匪寇打进来的,就是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士族们了。
  于是皇帝下了个罪己诏后,几个月的匪乱就这样翻篇了,只需等孙白霓班师回朝。
  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然而谢宜瑶并不安心,杨家家境并不富裕,因着善于煽动人心,就能集结起一大批人来,可见吴地百姓的民心本就已经岌岌可危。
  甚至很可能不止吴地。
  他们为何能在这么快就收拢这么多人?如今吴地的百姓过的是什么日子?
  之前只是如同冰面下的暗流,不曾被人注意到。如今也只是解决了表面的问题,还想再掩耳盗铃,就是自欺欺人了。
  她知道谢况不是什么昏君,他不会没有意识到问题,但他要么也找不到根治问题的方法,遂选择放弃,要么并不觉得这个问题有多么迫在眉睫,因此就只试图安抚好百姓暴躁的情绪,并不打算从根本上解决。
  只是,连谢况自己都忘了,就算他是久经沙场的战士,是九五至尊的皇帝,他的心也是肉做的。
  它会被触动,也会感到恐惧。
  谢况这日阅过地方官吏上表的有关匪患的文书,其中有许多被描绘得栩栩如生的惨状,令人不忍卒读,饶是皇帝的心再冰冷,也抽痛了几下。
  这是他的百姓呀!
  当天晚上,谢况做了个梦。
  梦里起初是一片漆黑,耳边穿来不间断的水流声。
  谢况觉得心里有些发毛,怀着警惕的心,朝着某个方向径直走着。
  走了许久,四周渐渐明亮起来,叫他看见了怖人的景色:从土堆中冒出的毛发,啃噬着骨肉的野兽,流淌着血色的河流。
  好在前方远处传来一道白光,谢况坚信这就是逃离此处的出口,闭上双眼,朝着光的方向狂奔。
  然而,中途却突然被一只细嫩的手抓住了脚踝,谢况转过身去,却看见那人长着一张他这辈子都忘不掉的脸。
  是当年他以“清君侧”的名义,在灭掉昏君后,亲手扶植的傀儡皇帝。禅让后,未及弱冠的小皇帝随即命丧黄泉。
  “楚王……你为什么要……丢下朕……”
  稚嫩又沙哑的声音让谢况的心底浮现前所未有的恐惧,他下意识想挣脱,可手无缚鸡的小皇帝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死死地抓住谢况不放。
  使用蛮力行不通,谢况就开始狡辩起来:“陛下,臣一片忠心,日月可鉴。当年祸事,乃是为崔景灿所蛊惑,才——”
  话未说完,一只又一只手地攀上谢况,有的扯住他的衣角,有人拉住他的手,还有人试图攀上他的后背。
  那其中,有被夷尽的前朝皇族,有死在战场的将士,有晒得褪皮的民夫。
  甚至还有谢冲。
  谢况冷汗直流,想要赶紧逃离这般地狱景象,但他每使一份力,就有数倍的力将他往回来扯,堪称举步维艰。
  两方僵持不下,突然间,有一条白练垂在谢况面前,他突然发现自己居然有一只手是自由的,于是伸手去抓那条洁白的布条却——
  抓空了。
  那一瞬,所有拉扯着他的手的消失了,谢况面朝前方直直倒了下去。
  恍惚间,他又一次尝试着去抓那条白练,麻布从他的指尖掠过,如风一般飘走。
  “等一下!”
  谢况猛然坐起,守夜的内官连忙秉烛而至。
  “陛下?”
  谢况摸了摸额头,发现满是汗珠。
  “哈……哈……”
  谢况喘着粗气,渐渐缓过神来,堂堂皇帝,怎能有这样狼狈的时候。
  这内官并未察觉到危险的逼近,只是担忧地问道:“陛下可是有什么不适?”
  谢况双目圆瞪,命令道:“把灯点着,然后出去。”
  ……
  天边翻起鱼肚白,在禁中值班的医官已经着手收拾起东西了,往常这个时间一般不会有工作找上门,他们只要等白班的同僚们来了便可归家休息。
  突然有慌慌张张的内官来传,说是陛下有请。
  医官们心下一凛,这个时间点,陛下本人请他们去,恐怕不是什么好兆头。
  留了两人在医署后,其余医官跟着内官的指引,前往皇帝的寝殿。
  谢况已经到了须发斑白的年纪,可平日里身体总体还算得上是康健,医官们把脉后也总要称赞一番的。
  虽然偶尔也会因着寒暑气候感染些常见的小病,但稍微施以药石就能好转,也不曾有过于凶狠的急症。
  但这次却很不同。
  来的路上,内官和医官们讲了情况:半个时辰前皇帝突然惊醒,原以为只是做了噩梦,可随后冷汗不止,几度晕厥,口中还念着胡话。
  好在刚才勉强又清醒了过来,才能叫医官们望闻问切,诊断病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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