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谢宜瑶在心中暗暗记了邓扬一笔。
……
除日当天,谢宜瑶依旧在公主府中理事。
百官送来的贺帖都往公主府上送,皇亲与女眷们的则往公主第送,真是好一个公私分明。
灵鹊将这些贺帖检查过一遍后,从中挑出格外重要的,让谢宜瑶亲自过目。
有陆渊送来的,陆将军洋洋洒洒写了几百字,除了道喜的话,更有许多生活琐事。比如说年后他就要出任江州刺史,还要多谢公主的帮助。
虽然她其实没帮多少就是了。
陆渊对京城重文轻武的风气不满已久,他虽不是什么大字不识的粗人,但也不习惯与京中的风雅名士交往,每逢皇帝设宴命众人作诗,更是难堪,早就想着要离开京城、镇守地方。
豫州又是个烂摊子,除了陆渊,谢况其实没有其他人选,但这件事谢况没有和陆渊细说,便让谢宜瑶歪打正着,受了陆渊的谢。
除此之外,陆安、萧弦等和谢宜瑶有交际的官员,也都送来了贺帖和礼物,而谢冰、谢义道等宗亲,更是不在话下。
谢宜瑶亲笔回了几封帖子,又亲点了一番贺礼。
府中的官吏虽本就不多,但因得了公主的开恩,大都拿着赏赐回去休息了,府里显得更为冷清。
沈蕴芳也难得早就回了沈家,到底今天是年底最后一天,在灵鹊和飞鸢的双重坚持下,谢宜瑶还是早早放下了庶务。
作为公主,她正月初一须得和诸女眷一同到显阳殿拜见司贵嫔,身为皇女,明日又须要到谢况面前贺岁。
但除日这天,并没有任何硬性要求。
于理,谢宜瑶今日不必入宫,但于情,她该去禁中走一趟的。哪怕皇帝无暇顾及,公主也该表个态。
谢宜瑶突然回想起刚开府的时候,邓扬是如何和旁人吹捧她的。
“寻常公主哪有这样的恩宠,就连皇子都未必能比得呀。果然至尊与发妻伉俪情深,可惜未留下嫡子。好在有吴郡公主这样胜似男儿的长女……”
邓扬说这段话的时候丝毫没有遮掩的意思,路过的黄玄记在心里,一字不落地告诉了谢宜瑶。
这样擅长谄谀的人,总能做到即便听者知晓其心思不正,也难不因奉承而动摇。
在旁人眼中,谢况对她是顶好的,这毋庸置疑。
但这话叫谢宜瑶心里很是不悦。
谢宜瑶正欲开口吩咐进一趟宫,却想到谢况既然特意把孔家女儿留在宫里,那他也多半和太子贵嫔一块度过除夕了。
那她为何要自讨没趣呢?
谢宜瑶望了眼
外头的飘雪,轻声道:“直接回公主第吧。”
公主第还不曾经历过大的人事变动,大都是从咸宁元年就跟着她的,谢宜瑶又素来有心宽待下人,因此也有不少能信得过的心腹。
念在这些侍婢劳累了一整年,谢宜瑶便令在京中有家人的可以归家几日,没有家人在世,又或是家人远在外地的,便可留在公主第里守岁,干些除旧迎新的活计。
这也很好,因为除夕夜公主是定会发岁钱的,而年末本就已经发过不少赏钱,在这一件事上,谢宜瑶从来是不吝啬的。
就连何家令、顾家丞,也因着这么多年下来的苦劳,得了丰厚的贺礼。
回到公主第,只有几个侍女在院中扫雪,比平日冷清许多。
谢宜瑶看着庭院中的积雪,顿时童心大发,随手团了个雪球,朝飞鸢砸过去。
第85章 暗箭难防(一) “殿下睡着了。”……
天色渐暗, 侍婢们点起公主第中的油灯与蜡烛,是为除夜守岁,通宵不灭。
谢宜瑶玩闹得尽兴了, 进屋换下沾染着寒气的衣物, 凑到火炉边上取暖。
灵鹊虽未参与方才的雪仗, 却也折了枝带雪的梅花,放进案上的玉瓶里,又焚香以辟邪除湿。
这几年来皇帝主张节俭行事,元日的朝会排场虽大,花销却算不上多。除夕宫中更是并无大宴, 只有天子与几位宫中的妃嫔和年幼的皇嗣们凑在一起, 吃顿比平时略微丰盛些的餐食,文武百官也好在宫外与家人团圆。
谢宜瑶若是想去,倒也不是不可以, 或许谢况还会夸她纯孝。
但她没有这样的兴致。
因此公主第的厨房今夜是不会休息的了,即使用过晚膳, 也保不齐守岁时公主突然想要吃些什么。好在有额外的赏钱,仆从们倒也乐得辛苦。
去岁冬日, 几位亲朋在公主第中小聚, 熙熙融融的景象仍历历在目。
那种莫名的寂寥,谢宜瑶也没有忘却。
然而她们各有各的家庭, 虽然岁初常能相见, 但除夜却是要她自己一个人过。
不, 也不是一个人。
谢宜瑶望向案上的梅花, 花瓣上有晶莹的水滴摇曳,花瓶边上则是裴贺之前送给她的暖砚。
案旁有一个长长的匣子,是沈蕴芳送给她的新年贺礼, 里面装的不是什么卷轴,是一柄未开刃的剑,她还在琢磨到时候挂在哪里,才能不惹人注目,又能触手可得。
身子烤暖了许多,谢宜瑶随意在书囊里掏了卷书,凑在灯前随意翻着,权当打发时间。灵鹊也凑到案边,和谢宜瑶招呼一声,就取了纸笔写字。
谢宜瑶没放在心上,她教灵鹊读书,也教她认字,闲暇时灵鹊想临帖或练字,都再正常不过。
屋外有侍婢打闹玩雪的声音传来,衬着屋内格外安静,只有噼啪的火声,和纸张的声音。
谢宜瑶翻过几页,觉得脖颈有些发酸,抬首休息,正好可以瞧瞧灵鹊在写什么。
这不瞧不要紧,一瞧,灵鹊突然被惊着了一样,下意识遮挡纸上的字来。
灵鹊当然是拗不过的,她趁灵鹊不注意,灵机一动从侧面将纸抽了出来。目光快速地掠过,谢宜瑶很快就明白到灵鹊为何不让她看了。
这上面写着的,是她这段时间的起居言行,但并非全然是日常琐事,更多的是她处理庶务时的经历。遣词用句,颇有“起居注”的风格。
“我从小就与殿下形影不离,”灵鹊解释道,“若是有谁可以记一点殿下的事迹,非灵鹊莫属了。”
灵鹊是想把她的经历用文字记录下来,只要能流传下去,即使将来失败了,也能有后人知道谢宜瑶做过什么。
哪怕史书上写她狼子野心、奸佞祸国,也好过一笔未提。
但这事到底是瞒着谢宜瑶做的,故而灵鹊还是有几分的心虚,谢宜瑶沉默许久,灵鹊就更不敢看她。
谢宜瑶眸中突然盈起热泪来。
她许久不曾流泪了。
哪怕是被谢况用尺子殴打的时候,哪怕是谢况责难她的时候,她想的也只是,这些困难无法使她停下脚步,故而眼泪是不曾有的。
这一年里,为着开府和女学的事情,她忙得焦头烂额,鲜少有可以放松享乐的时光。虽然很累,但却格外满足与幸福。
就连现在流下的这几滴泪,竟也不全然是悲伤的。
曾经她觉得自己太过于贪心,既要至高无上的权力,又想要世间难得的真情。
但现在的谢宜瑶已经接受了自己的贪婪,她就是什么都要,什么都去争取便是。
“这字还是再得练练,笔力略有不足。来,我教你。”
……
临近子时。
若是平常到了这个时辰,谢宜瑶早就被灵鹊催着去休息了,但今天是一年才有一次的日子,灵鹊也不愿扫兴。
反倒是困意已经袭来,谢宜瑶打了个哈欠,很快又冻得哆嗦了一下,清醒了几分。
虽然不比户外严寒,屋内却也很难算得上十分暖和。烧火取暖须得给门窗留条缝隙,因此冷风就时不时会偷偷地钻进来。
灵鹊看谢宜瑶这幅样子,道:“殿下若是熬不住了,现在去休息也没事。”
谢宜瑶紧了紧袖口:“快到子时了,我就再坚持一下……”
灵鹊拿她没办法,又想着守岁本身是有特殊的意义的,也就没有再劝,只是又给她披了条毯子。
飞鸢也不大熬得住了,准备起身去外头走走醒神,走之前问道:“殿下可有什么想吃的没有?”
谢宜瑶迷迷糊糊道:“想喝点酒暖暖身子,柏叶酒就很好。”
写完了“起居注”,灵鹊开始给谢宜瑶做新的手炉套子。旧的那个都快破得褪色了,谢宜瑶却还留着用,灵鹊早就说要给公主做一个新的。
看灵鹊不闲着,谢宜瑶也想找点正事做做,但实在抵不住困意,居然又就这样趴在案上眯着了。
所以裴贺过来时看到的景象,就是这样的:飞鸢坐在煮酒的火炉前,好奇地望向他;灵鹊在灯下做针线,听到脚步声便抬起眼来,朝他摇摇头;谢宜瑶伏案而眠,有如在京口的那一夜。
裴贺现在于公主第中行走,是不再需要繁琐的通报了,加之今夜第上的人少了些,他一路只和守着的仆从们略微聊了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