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次日凌晨,旭日初升,谢宜瑶是被屋外的鸟雀叫醒的。
  她一抬眼,还未意识到是个什么情况,就看见了右前方砚台上已经凝固了不少的墨汁。
  谢宜瑶回忆着昨夜,很快想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屋内只有她一个人,清晨露重,谢宜瑶仍然披着身上那条薄薄的毯子,懊悔地起身,打开窗户,呼吸新鲜的空气。
  居然就这样在别人面前暴露了弱点,虽说屋外也不是无人看守,但到底是她疏忽了。
  除了熄灭的蜡烛,桌面上的东西还是昨夜她入睡前的那样,裴贺应当没有胡乱动过,不过这些东西叫他看去也无妨。
  谢宜瑶简单地理了下案几,便唤侍婢进来服侍她洗漱,灵鹊夜早早醒了,亲自为她梳妆。
  “殿下今日醒得这么早,看来昨日应当休息得很不错吧。”
  换做别人,可能听不出灵鹊话中的刺,但谢宜瑶可是这世上最了解灵鹊的人,敏锐地察觉了她的不悦。
  “怎么了?”
  灵鹊看谢宜瑶这样坦荡,也不好藏着掖着,只问:“裴公子昨夜是何时走的,殿下可知道?”
  谢宜瑶不知道,总归是她睡着之后,但具体什么时辰
  走的,她再聪明也猜不到啊。
  但气势上是不能露怯的——谢宜瑶平静地回答道:“不记得了……好像还没到子时吧?”
  灵鹊听了,并没有再说什么。
  谢宜瑶放下心来,就算她和裴贺之间真的发生了什么,灵鹊多半也不会置喙。
  但要是让灵鹊知道她昨夜就是在案前看着书就睡着了,到白日都不曾好好地换个地方休息,肯定是要少不了被说几句的,偏又是谢宜瑶自己理亏,知道灵鹊是关心她的身体。
  这件事总算是这样过去了,用过早膳,谢宜瑶派陆安替她去问问张宏昨日的事有没有什么新的进展,自己则看起了昨日没看几页就进入梦乡的《六韬》。
  作为传承了千百年的兵书,《六韬》如今仍流行于世,足以说明它的价值。
  昨日和周禄的一番话,让谢宜瑶受益匪浅。谢宜瑶从前只是光看书,没有机会实践,因此有些道理也没有完全领会。
  虽然周禄十分欣赏谢宜瑶,但他不可能为此像那些企图走临淮公主的门路的人一样,会主动行干谒之事。
  因为他不需要。
  周禄是个有高远志向的将军,他固然忠于皇帝,或者说忠于谢况,但根本上他是忠于他所认为的最优选择。
  谢况能够支持周禄完成他练兵秣马、叱咤沙场、收复旧土的理想,而谢况想要坐稳皇位、开创伟业,也离不开周禄这样的名将的鼎力支持。
  目前这个阶段,他们的利益还是相通的,所以哪怕谢况对周禄有所忌惮,也不至于为此除掉周禄。
  他还没到老糊涂的时候。
  而且,周禄的年纪比谢况还要大,身体也已经有了不少毛病,即使谢宜瑶没有前世的记忆,也能看出周禄很可能会走在谢况前面。
  但前提是,没有人对谢况出手。
  恰在谢宜瑶思考要如何才能将周禄拉入麾下,或者如何避免将来和周禄正面交锋时,周禄的亲笔被送到了谢宜瑶的面前。
  第73章 京口兵将(十一) “你难道不想报仇雪……
  文书的内容是关于兵户改制的。
  昨日事态紧迫, 能坐下来谈的时间有限,谢宜瑶和周禄便只议论了个大概。
  点将台上说给士兵们的那些,也只是虚无缥缈的大概, 具体如何落实, 还需要更详尽的商议。
  谢宜瑶看过周禄亲笔写下的这些法子, 批点了几句,又补充了许多她的看法。
  这些年来她读过的书不胜其数,因此时常会有些奇思妙想,但她也不知道能否真正实行。
  而周禄则常年身处在军队中,有丰富的经验, 但在用兵之道以外的事上见解就较为薄弱了。
  二人恰好互补, 稍加讨论整理出一套较为可行的方案,之后让张宏和别的官员们再提提意见,便可以实行下去了。
  周禄会听取谢宜瑶的意见, 不仅是因为她有些特别的想法,更是因为她是代表着皇帝来到京口的。
  谢宜瑶知道周禄敬畏的是她背后的皇权, 而不是她本人,然而她并没有为此失落, 只想着要如何把眼前的事情做好。
  写完给周禄的回复, 谢宜瑶又补上一句嘱咐,让周禄和张宏不要松懈。上百民的流民集体逃亡, 即使主犯被控制住了, 暂且安定他们的承诺有了, 也都不能百分百遏制剩下的那些人做出出格举动的可能。
  自此以后的一段时间内, 谢宜瑶大部分都在这处宅院中度过,偶尔才去见见周禄或张宏。若是天天去打扰他们,他们必得分出不少心思来应对公主, 难免延误公务。
  周禄和张宏一个圆滑,一个敞快,虽然性格迥异,但在这二位的配合下,京口被治理得是井井有条。
  谢宜瑶也依旧保持着和他们的良好关系,即使是一点点交情,将来也可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
  “皇位上坐的是谁,其实他并不很在乎。”
  谢宜瑶看着纸上这行由她亲手写下的字,这是她之前和周禄相处时的切身体会。
  几十年的人生经历,给谢宜瑶带来的最大财富,就是她的这双眼睛。她现在判断别人的性格、预测别人的行为,十次里面总有九次是准确的。
  这样的能力,足以不变应万变。
  即使她关于前世的预知,因为事情轨迹的变化而失去效用,也不会让她变得无措。
  这日周禄更是为谢宜瑶带来了一个出乎意料的消息。
  那日事发后,参与逃亡的流民中的精壮都被张宏重点关照,派人严加看管起来,谢宜瑶直到最后听张宏汇报调查结果时,才匆匆见过五个主犯一面。
  除此以外有面对面交流过的,大多都是老弱妇孺,而春燕毫无疑问是让谢宜瑶印象最深刻的一个。
  她虽然也不过二十来岁,但或许是和父亲二人相依为命的经历,让她成为了一位很有主见也很能干的女子。
  谢宜瑶本以为没有再见春燕的机会,谁能想到春燕会主动向张宏拜托,想见公主一面。张宏拿不定主意,便去问周禄,周禄一想春燕和主犯们毫无瓜葛,平日里也没闹出过事来,就准许了。
  谢宜瑶自然同意了此事,这几年来多是她费尽心思四处结交,除去少数几个干谒的,难得有人主动找她。
  她倒要看看春燕是抱着怎样的心思来的。
  ……
  当春燕出现在她面前时,谢宜瑶差点没有认出她来。
  虽说她们只有一面之缘,但那一面已给谢宜瑶留下了极深的印象,春燕是个精瘦的姑娘,久经日晒的皮肤透着淡淡的褐色,身上穿着的衣裳也极其朴素,被洗得褪了色。
  然而今日春燕却是一身江左常见的仕女打扮,面上也扑了不少妆粉,显得白皙了许多。
  谢宜瑶的吃惊太过显眼,春燕还未行礼,便解释道:“这是官府的人安排的,说是不能在公主面前失仪。”
  说完,不自觉地摸了摸脸颊。
  谢宜瑶顿时明白这是多半是张宏的主意,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把灵鹊飞鸢叫了过来,让她们给春燕换身行动方便的素净衣裳,脸上的妆也卸掉。
  这对春燕来说可谓意外之喜,她本就很不习惯这身装扮,但心里念着礼数,不敢拒绝张别驾,现在能换身舒服的衣裳是再好不过了。
  只消片刻,谢宜瑶印象中的那个春燕便回来了。
  谢宜瑶笑道:“还是这样看得顺眼些。”
  春燕不好意思地说:“麻烦殿下了。”
  谢宜瑶让春燕在她对面坐下,春燕不等谢宜瑶开口,就主动道明了她的来意。
  “那日之后一直没有机会再见到殿下,春燕这次是来谢恩的。”
  谢宜瑶闻言微微挑眉,有些吃惊道:“谢恩?”
  “那日殿下说会为我们考虑,我本以为只是句套话,没想到后来真的……张别驾说,这都是殿下的主意。”
  “哪里,”谢宜瑶轻轻一笑,“那位别驾吹捧旁人的话,你们听信个三四分就够了。”
  二人话说到半途,灵鹊端上了几碟糕点,放在春燕和谢宜瑶之间的案几上。
  谢宜瑶看春燕的魂已经被这些糕点勾走了一半,便轻轻把碟子推向春燕面前。
  “这几样佐茶是最好的。你不必太拘束,我们边吃边聊也可以。”
  春燕依旧没有推辞,只是用一双湛然清澈的眼眸看向谢宜瑶。
  谢宜瑶不禁心又软了几分,连带着语气也少了点压迫感。
  “你以后是怎么打算的,可想留在京口?”
  春燕已经比刚来时放松了许多,很自然地答道:“阿父他也不愿编入军户,打算以后另谋生路。听张别驾说,我们这样的,至少要在南徐州再呆三年,只要三年间上交了足够的粮,之后便可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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