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说到募兵,谢宜瑶想起数年前她初到襄阳时,谢冰组织的募兵正是如火如荼。想来她身边对这件事最能有自己的看法的,就是那个人了。
于是她唤来了裴贺。
谢宜瑶开门见山:“如果当年在襄阳,你没有被我带走,或者被侥幸官府放走,因此身份只是逃入南境的普通流民,你会考虑真的参加募兵吗?”
谢宜瑶知道裴贺的抱负,他不可能心甘情愿平庸一生。
但以裴贺的身份,除非天降奇缘,否则不可能走得通文官这条道路。这也是为什么谢宜瑶当时敢将他收入麾下,因为知道他没有别的选择。
“兵家子固然不被看得起,但战场是最公平的地方。”裴贺将四年前的心境缓缓道来,那对他来说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谢宜瑶猜的不错,裴贺当时心里想到的,确实第一步得先从军,以谋取上升的可能。
他从前北燕虽然没有参军的经历,但也多少跟着军队呆过一些时间。参与招募的兵士和兵户不同,他们有上升的可能,也有离开的可能,更重要的是,他们的家人不必一起入兵户。
当然,彼时的裴贺不需要考虑家人的问题。
裴贺继续为谢宜瑶分析着:“而且募兵作为自己的选择,是主动选择去争取优越回报,将士们的心态也会积极。但兵户出征是一种义务,是被迫的,肯定会更加抗拒。”
谢宜瑶在纸上认真记着,头也不抬地问:“北边呢?以你早年所见,南北兵制有哪些区别?”
在不少南人眼中,北人好似人人都会骑马射箭、骁勇善战,随时都可能踏长江而来。
但谢宜瑶知道这只是一种过于神化的想象,先别说如今的北国胡汉杂居,就连都城都迁到了南边,即使她从未踏足过北国的土地,也知道他们如今和南人也没有过多不同。
说到底,都是肉做的人罢了。
何况南人也有自己的独特优势,实在不必妄自菲薄。
裴贺对北燕的军事确实有一定的了解:“他们也曾经试着实施世袭的兵户制度,但近几年来多依靠招募士兵。当然,部族的军队也依旧存在,但早就不是
主力军了。”
谢宜瑶点头,示意她听明白了。
虽说她如今还是只是个公主,却也开始思考起更为广大的问题,若是执意内斗,生生消耗掉南楚的势力,绝非上策。
南北之间不可能一直这样平和下去,他们也不能一成不变。
第72章 京口兵将(十) 谢宜瑶是被屋外的鸟雀……
因着公主随侍的身份, 裴贺只能在营帐外等候,没能亲眼目睹谢宜瑶是如何与那些流民沟通,又与周禄商议的, 从头到尾他也只听去了谢宜瑶和周禄在点将台上的讲话而已。
所以谢宜瑶还是费了番工夫, 才给裴贺讲明白流民逃亡和宣布改制的原委。
听完, 裴贺叹道:“张别驾查案倒是利落。”
谢宜瑶摩挲着茶杯边缘,淡淡道:“他确实很擅长这些。之前陛下也跟我提过,张宏刚踏入仕途的时候,在地方上做官,凭借一双慧眼认定前任官员敲定的犯人是无辜的, 并为他洗清了冤屈, 从此名声大振。”
张宏这个人的优缺点都很明显,虽然确实拥有实实在在的能力,也很擅长与人交际, 但一旦遇到大场面就容易慌神,乃至于影响判断。
谢宜瑶抿了口热茶, 继续道:“我今日去见过主犯了,你说巧不巧, 他们一共也是五个人。”
裴贺知道谢宜瑶又在故事重提了。
她说“巧”, 是因为咸宁二年北燕派到南楚的“探子”,人数也是五, 而裴贺就在其中。
“无巧不成书, 这样的事也是有的。”
裴贺的回答如此平淡, 谢宜瑶自然没有尽兴, 因此继续调笑道:“其中还有个人,不仅年龄与嘉言相仿,而且也像得很呢。”
裴贺终究是没能维持住镇定, 满是不愿地嘟囔道:“怎么殿下前头说陆小将军像我,现在又冒出个人来也像我,天底下竟有这么多人和我相似的人。殿下到底是怎么看我的……”
空穴来风,谢宜瑶的话虽然有故意惹裴贺的成分,却也不是没有道理。
她解释道:“我指的是心性。年轻人那种天不怕地不怕,却又希望得到别人认可的样子,你们身上都有。”
这种心性偶尔也会让谢宜瑶觉得自己的灵魂也回到了和这副年轻的身体同龄的时候。
裴贺琢磨着谢宜瑶的话,觉得她大概是在夸赞他,但很快又觉得奇怪。
“要说年轻,殿下也只比我大几岁,比那陆将军还年轻呢。”
谢宜瑶这才发觉自己话说得不妥了,她是把谢况、周禄当做了同龄人,这样一来裴贺自然就是她的小辈了。而她实际上已经度过了五十多年的生命这件事,现在除了她自己和灵鹊,还不曾有人知道。
平时她也会多加掩盖,但在飞鸢、沈蕴芳这样的心腹面前,难免会疏于防范。聪明如沈蕴芳,没准已经猜到了一二。
但裴贺是什么时候也成了会让她不经意放松警惕的人呢?
谢宜瑶想到这里,心思不禁有些慌乱,但手上的动作却并没有停下来,继续在纸上写着。
裴贺的抱怨没得到回应,却也不敢说些什么,没有谢宜瑶的命令,他不会轻举妄动,仍是一动不动地端坐着。
“啊。”
谢宜瑶习惯性地去往砚台上蘸墨,却见墨水已经用尽了。
她这才想起这是灵鹊先前为她研好的,为了哄骗灵鹊相信自己会早些睡下,她说的是只写几个小字,所以灵鹊也没磨多少墨汁。
而且谢宜瑶见灵鹊好像有了些困意,已经把人打发去休息了,现在虽然也不是不能立刻叫灵鹊过来,但总归是逃不了几句唠叨。
好在,现在呆在她身边的裴贺也是个有眼力见的,能一眼看出谢宜瑶的窘迫之处。
“殿下歇一歇吧,我来为殿下研墨。”
侧身望去,裴贺已经挽好了袖子,准备好随时可以上手,只等谢宜瑶的一句许可了。
谢宜瑶没有推脱,只是轻轻搁下了笔,心安理得地让裴贺坐到她右侧研墨。
屋内安静极了,谢宜瑶只能听见墨条在砚台上划过的声音。
她有些不习惯,出声打破了这份寂静:“嘉言,你背上的伤无碍了吧?”
裴贺的动作停住片刻,但很快又恢复了常态。
“过去这么久了,早就只有一条淡淡的疤痕了。”
谢宜瑶眨了眨眼,道:“也是。”
谢冲的死已经是大半年前的事情了。
寂静重回,谢宜瑶粗略地翻着这几张墨迹还没干透的纸张,上面写着她所梳理的今日的情况,其中具体的起因结果写得明明白白,接下来几日她还需要留心的事也都一一列举了。
虽说就光在脑子里思考也不成问题,但谢宜瑶总觉得写成白纸黑字的过程,更能让她的思维变得清晰,因此早就养成了随时写写画画的习惯,只是偶尔遇上一些重要的、机密的安排,需要烧掉墨迹。
谢宜瑶快速浏览了一遍今日所写,想着新研的墨也该够她接着写了,不自觉地将目光移向右侧,看向正在专心研墨的裴贺。
裴贺眉头微微皱着,聚精会神地盯着砚台,右手不厌其烦地画着圈,砚上的墨汁已经渐渐聚起了不少。
研墨这样的小事,谢宜瑶有时候也会自己来,但遇到要用太多墨的时候,难免手会累,也不方便提笔。因此通常是她在一旁写字,灵鹊或者沈蕴芳在一旁研墨。
所以谢宜瑶以为自己该对这样的景象习以为常的……对,是裴贺太奇怪,这么一件普普通通的小事,偏偏叫他做得极认真,好像是什么性命攸关的要事一般。
然而看着这样的景象,谢宜瑶不知为何感觉松泛了许多。
她也不知自己为何不想打断裴贺,或许是因为这么些墨仍不够用的缘故。
谢宜瑶又暂且放下手中的纸笔,在一旁的书囊里选中一本《六韬》,这是今日她与周禄所提及的兵书,现在看看或许会有别样的收获。
裴贺手中的墨条一圈圈地画着,直到他终于忍不住其中的枯燥,才小心翼翼地向左看了一眼。
只见谢宜瑶伏在案上,手中还拿着一卷书,脸却已经贴在了铺在桌面的纸上,不知道有没有沾到墨迹,额头贴在镇纸上,许是要按出红印来的。
殿下睡着了?
这样的姿势,怎么想都不可能惬意。
若是他不喊醒她,等殿下醒过来,可会责骂他吗?
但既然谢宜瑶就这样睡着了,想来应该很是困倦,要是打扰了她安睡,他恐怕不会好过。
裴贺叹自己当真是如履薄冰,需要有这么多考量。
若不这么想,他也不知自己为何不想唤醒她。
或许就是出于这样的原因,裴贺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轻轻放下手中的墨条,望着就这样随意趴在案上休息的谢宜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