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看什么呢,”棠袖问,“这么认真。”
  这话一说,棠褋下意识又看了看那几名女官。
  棠袖顺着望过去,大致明白了,棠褋平常见到的女官多为她手下的流彩和她母亲身边的青黛,没出阁的小姑娘鲜少会见这么多女官齐聚一堂,这回碰着,可不就心神被吸引住。
  不过到底是被女官的什么给吸引,这就不好说了。
  重新看棠褋,果见她低着头,纤细手指扯着衣裳下摆的流苏绕啊绕的,少女心事纤细敏感,十足斐然。
  这时,合卺礼结束,寿宁公主和驸马于新房内各有馔案,外面的命妇们也开始享用皇帝赐下的宴赏。
  今天乃皇家大喜之日,又此间没有男人,相熟的命妇们不由都放开来,琼浆玉液被都人们流水般接连奉上。一番推杯换盏后,酒量不太好的被扶下去休息,也有留在原地没动,以扇撑额,眯着眼醺醺然地看其余人继续吃酒。
  “姐姐,是不是醉了?”
  发觉棠袖两颊飞红,眼神迷离,滴酒未沾的棠褋小声问:“要不要去歇歇?”
  棠袖没说话。
  数息过后,方见她搁在案上的手懒洋洋一摆。
  这是喝的有点多,但还没到醉的意思。
  “真的不用吗?”
  棠褋犹疑地看长姐半睁半闭的眼睛,思索了下,一边让宫女去端碗醒酒汤,一边往棠袖身畔挪,紧张地守着,生怕谁想趁醉酒把她家长姐带走图谋不轨。
  孰料还没守到醒酒汤,就听扑棱棱的一声。
  这声音有点耳熟。
  棠褋还没反应过来,便觉眼前陡的一花,有什么庞然大物已然闯入,白羽棕斑的翅翼利落地一振一收,轻轻巧巧便落在灯架上。
  定睛看去,神气盎然,英姿勃发,赫然正是海东青。
  这海东青同样有点眼熟。
  棠褋惊呆了。
  下一瞬,她猛地反应过来,转头望向殿外,试图找寻海东青主人的身影。
  周围命妇们也被突然出现的海东青惊住。
  原本还只是惊,概因大多数人并不认得海东青,只道是别处的鸟迷路飞到公主府来了,直至不知谁喊了句这是海东青,吃肉的,惊变成吓,众人齐齐变色。
  命妇们养尊处优,便是有养鸟的,也没养过海东青这等猛禽,更谈何这般近距离地直面那双锐利极了的漆黑瞳眸。有胆子小的怕海东青攻击自己,当即忍不住惊呼,身子也下意识一抖,险些就要瘫倒。
  在旁伺候的宫人们同样害怕食肉猛禽,但还是迅速上前,试图将海东青驱赶出去。更有人扬声呼唤殿外护卫,扶起惊吓过度的命妇往安全的地方退。
  四周围动静太大,棠褋匆忙回头,刚要说海东青是有主的,不会伤人,就听疑惑的嗯的一声,旋即:“过来。”
  这一声在众人耳中宛若天籁。
  概因海东青在这一声后明显歪了下脑袋,正以睥睨之姿俯视众人的眼瞳也瞬息转到某个方向,显然这声音是它听过,或者说认识的。
  循着望去,那朝海东青伸手的人姿态十分慵懒,酒晕潮红,似醉非醉,好像倒头便能就地睡下。幸而她没完全让酒意裹挟,眼里清醒尚存,说话口齿也清晰。
  “过来,”她又说了遍,顺带唤了海东青的名字,“乖擎苍。”
  话音刚落,海东青就张开喙,冲她发出道极清脆的鸣叫。
  众人见此放下心,是认识的就好办了。
  看海东青飞下灯架,一扫先前顶级掠食者的威武形容,整个隼以很欢欣很快乐的步调蹦蹦跳跳地往棠袖那里去,众人松口气之余,又隐约觉得不太对,怎么这海东青这么听棠袖的话?
  莫非是她驯养的?
  还是不知谁说了句“我记得江夏侯有养海东青”,众人恍然,原来是江夏侯养的。
  ……更不对了。
  若没记错,江夏侯那只可是去年夏天才养的,那时他跟棠袖已经和离——
  得多么频繁、多么紧密的维系,才能让万鹰之神对主人以外的人,特别是早早就分居的前妻,亲近到仅靠听音即可辨人?
  众人神色有些微妙。
  待望见海东青蹦到棠袖跟前,不仅整个隼显而易见的更加欢欣雀跃,甚至还使劲抻着脖子把脑袋往棠袖手心里塞,非要棠袖摸它脑壳,棠袖笑着称它傻擎苍,却没拒绝,当真上手对它脑壳开摸的一幕,命妇们神色更微妙了。
  这亲近得未免有些过。
  然而再微妙,在听太监通传“江夏侯到”的时候,命妇们也还是不约而同地收起脸上表情,客客气气地对停在殿外,并不入内的陈樾见礼。
  瑞安长公主也冲陈樾招手。
  “不进来吗?”
  陈樾向殿内命妇们回礼,抬头道:“不了。”
  他身穿鲜红飞鱼服,腰系乌冷绣春刀,神容冷峻,器宇轩昂,仍是寿宁公主出宫前,众人见过的他候在皇帝身边的装束,丝毫没变,令人顷刻便联想到他恐怕是甫一收到棠袖在宴上饮酒的消息,立即拍马赶到。
  他视线淡淡一扫。
  果然有什么样的猎鹰就有什么样的主人,被这冷锐目光扫过的命妇无不表现得愈发客气,以免被寻到错处,回头传到宫里,平白惹宫里的贵人不喜。
  “我来接棠袖,”陈樾目光扫完全场,最终停在棠袖身上,“接完就走。”
  闻言,有如福王妃者心下顿时一哂。
  看棠袖看得这么紧,也难怪皇贵妃没急着去找皇帝要他们的和离书。
  单眼下这情状,纵是棠袖铁了心的要和离,料想还得再往后拖个一年半载。
  若再久点,那和离书可就真成废纸一张了。
  “棠袖好像醉了,起不来。”
  瑞安长公主说着,先十分谨慎地瞧了瞧不知什么时候眼睛都快要闭上的棠袖,接着反复端详冯镜嫆的神色,确认亲家母应当是没有反对女婿把女儿带走的意思,或者说根本无所谓两个孩子和好与否,完全放任自流,这才又冲陈樾招手:“进来吧。”
  陈樾也仔细看棠袖。
  看若非擎苍在那儿顶着,棠袖搁它脑袋上的手都要滑下去,委实是醉得起身走路的力气都没了,陈樾对众人道了声失礼,举步迈入殿内。
  他一路目不斜视地走到棠袖案前。
  棠袖左手边挨着棠褋,右手边是冯镜嫆和韵夫人。陈樾对后两者颔首,随即面朝棠袖半蹲下去,低声问她:“还能认得人吗?”
  棠袖没接话。
  她手分明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摸海东青,然那双微瞌的眼睛却好像根本没听到他话似的,半点未抬。
  这摆明要么是真喝醉了,要么就是不待见他。
  围观的众人不禁心想,难道是江夏侯追得太紧,所以连个面子也不肯给?
  众人倒没觉得棠袖故意拿乔。
  以往江夏侯宠妻的场面,在场不少人都有目共睹,甚至棠袖嫌江夏侯烦不理他也是时常发生的,眼下这还真算不得多么能教人大惊失色,担心江夏侯会不会发怒的危急场面。
  果然,棠袖不予理会,陈樾也没催,只蹲在原地耐心地等。
  终于棠袖慢吞吞抬起眼,拖长了声音答:“当然认得。”她又摸了摸手里海东青的脑壳,语气强调地道,“我酒量好着呢,我没醉。”
  喝醉的人从不觉得自己醉了。
  陈樾这么想着,嘴上却说:“嗯,没醉。我带你回去。”
  这次棠袖接话接得快了。
  她问:“回哪儿去?”
  陈樾说:“回家。”
  棠袖想了想。
  大约是觉得家这个字没什么可指摘的,又大约觉得陈樾是她能信任的,她被他带走没有关系,棠袖总算松开抚摸擎苍的手,并着另只手对陈樾一伸。
  “那走吧,”说着她眼睛又要闭上,声音也拖得更慢更长,“我困了,想睡了。”
  “睡吧。”
  陈樾起身,一手揽住她后背,一手把住她腿弯,轻轻松松将她打横抱起。
  擎苍也扇动翅膀,很懂事地落在陈樾没被棠袖搭着的那边肩膀上。
  擎苍这么大只自然不算轻,又陈樾怀里抱着棠袖,他却身体晃都没晃一下。他只略微调整了下姿势,低首对棠袖道:“等睡醒,就已经在家里了。”
  棠袖安心闭眼。
  陈樾这就要带棠袖离开。
  离开前,他没忘同冯镜嫆请示。
  他没喊岳母,也没称左都督夫人,只道:“棠袖我便先带走了。”
  冯镜嫆没说什么,淡淡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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