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直到一抹斜阳爬上桌面,林瑜托腮抬头,西南角飘起的青烟成了细细一缕。
  到小厨房时,里面只剩一个八九岁的小丫鬟拿着笤帚在扫地。小丫鬟识得林瑜,搬出把小凳,“雀儿姐姐,大家都回了,李妈妈刚去茅房,让你在这儿等一等。”
  林瑜自荷包里倒出几颗糖丸,和她分着吃。许久不见人来,林瑜去茅房外问了李婆子两声,人的确在里面。
  于是她又坐了回来,让小丫鬟回去,自己守在这儿。
  天色愈发暗了,红轮半没,残霞余照,夕阳也退至墙角。约莫半个时辰过去,李婆子才蹒跚着回来。
  她脸色苍白,说话也不如平时有声,“你等久了罢?今儿实在是不舒服,唉,真是人老了。”
  一面说,一面找出钱袋,“姑娘昨儿几个荷包绣的精巧,卖了个好价,这里是姑娘的三两银子。”
  林瑜刚要去接,就见李妈妈身子一晃,要往地上倒去。她两手抓向了李妈妈的小臂,将人稳稳扶住,“您怎么了?”
  “没事,没事。”她把钱给了林瑜,在昏暗的光影中解释道:“这是腿脚不好,蹲太久了。”
  林瑜想了想,“您这样让人不放心,我送你回去。”
  李婆子稍微推拒两下,便由她扶住了自己。她家在国公府的西面,自己走一趟的确也怕发生意外。
  一来一回,夜色已深。
  林瑜这趟出来待的实在太久,出碧梧居时还有漫天云霞,此刻皆被夜幕剥落。天边只剩一弯冷清的弦月,树下蝉鸣依旧聒噪,窸窸窣窣的动静莫名让人感到违和。
  明明如昼的月色下,园中景色多添了分幽静。假山林立,堆叠石峰,曲廊环绕,其间一条溪流穿过,水声淙淙,汇聚在假山后头的湖里。
  林瑜停在岔路口,稍作思量,走上了靠近假山那边的路。
  有道黑影悄然跟随在她身后,如一只硕鼠追着会走的白米。长尾扫过草丛,窸窣声与蝉鸣混在一起,并不起眼。
  他们走远后,有人在同一道岔路口停下。经这几日的休养敷药,他眼睛好的大差不差,许是塞翁失马,夜间视物反倒更加清晰起来。
  眼看那两人一前一后,到了嶙峋假山后头,女子止步回身。青白的裙在月下晃了晃,半明半暗间映出一搦细腰,身态婀娜窈窕。
  她身后那道人影似是受了刺激,急急躁躁地现身,扑食一般赶了上去。
  此情形与其说是尾随,倒更像私会。
  顾青川不欲脏眼,收回视线,然而耳边同时传来一声痛呼。
  男子的痛呼。
  起初他以为是自己听错,但接二连三跟来的痛呼声纠正了他的想法。
  顾青川再次望向假山,见到了意想不到的画面。
  从后扑出的男子被女子压在身下,她单膝顶在男子的龌龊之处,不断用拳头击打他的小腹。两人身形差了些许,但那丫头始终占着上风。
  是副稀奇少见的场景。
  大学期间,林瑜常常因为兼职晚归,为了好好保护自己,她不止学了防身术,还有拳击。濒临失业的女教练给她开后门,上的虽然全是免费课程,但每一节内容都很扎实。
  有些记忆早已被牢牢刻印在肢体当中,无需仔细回想,就能自然而然地做出回应。
  肖牛儿疼得嚎哭起来,断断续续嚷道:“要死了!饶,命,绕我一,命——”
  林瑜确认他无力还手后,才站起来,在他腰间踹了一脚。
  “滚!”
  声音中气十足,哪里还有半分平时的温柔影?
  肖牛儿痛哼两下,本想再躺会儿,眼看那穿着莲纹绸履的玉足直冲面门而来,连忙护着头往旁边滚去,扭成了一条八节虫,挣扎着爬起来,撞到树根也未敢停下。
  顾青川的视线落回林瑜身上,她伫在原地,一动不动,说不准是不是在后怕。
  几年未回来,园子里的丫鬟变化也不小,一个赛一个胆大。
  刚刚她那套动作有些慌乱,可使出的每一分力都没浪费,打在人要害,即便在男子当中也是极为难得。
  短短一刻钟内,顾青川对林瑜的印象翻转了番。然而顾青川没想到,下一次抬眼时,翻转过的印象还能再翻转一遍——
  她掉湖里去了。
  林瑜怎么也没想到在古代熬了三年,会死于眼花和脚滑。
  刚刚的反击已耗尽她全身力气,周身被密实的水流紧紧包裹,她挣扎不出,清醒感受到自己在下沉。
  冰凉的湖水漫过头顶,林瑜以为自己的小命就要这样结束,蓦地后脖一紧,被人提着衣领捞了起来。
  林瑜半跪在地上,咳了好些水出来,才略略恢复神智。抹去脸上的水珠,入目便见一双粉底皂靴。
  即便沾湿了,她仍能看出皂靴上的云纹乃是银线所绣,连二房也不常有。
  林瑜低头,“不知您是园中哪处的管事,今夜多谢相救,此恩无以为报——只有”她顿了顿,手伸进袖袋,捏出最小的那块碎银递了过去。
  顾青川又听到她柔弱的声音,“碎银二钱,还望管事不要嫌弃。”
  她的手指如葱段纤白,指腹微粉,那碎银分明只一小块,却被她用手心捧着,摆出了珍贵如千金的架势。
  顾青川生平第一次,在自家的园子里被人叫做“管事”。
  园子里近来没有新买的丫头,既在这园子里做过一段时日,怎么也该知道管事有自己的小院,晚上不守园子。
  这丫头不止胆子大,人倒也机灵得很。
  林瑜听得一声轻笑,却辨不出他在嘲讽或是其它,心内暗道自己今晚为何如此不慎,不知面前到底是哪个大人物,国公府的人她一个都对不上号,这人莫不是府外潜进来的?
  想到此种可能,她默默把头垂得更低。皓白秀颈自青碧色的薄衫领口滑出一截,皎若凝玉般,覆了薄薄的水衣,月下仿若泛着柔光。
  顾青川冷声,“抬起头来。”
  第5章 果然是旷得久了
  林瑜一怔,“婢子容貌鄙陋,恐污了管事慧眼。”
  顾青川幽幽道:“不敢污我的眼,莫不是要污了我的手?”
  他在威胁她,虽然还没动手,但林瑜已感受到后颈传来的凉意——
  这人刚刚拎起她领口时,力气大得很。
  林瑜此时已没了力气,与他起冲突不外乎自讨苦吃,在心内挣扎一番,双手捂住脸,缓缓抬起了头。
  她心中惴惴,打开一点指缝露出眼睛,却也是闭着眼。
  这是所有的诚意了。
  此人应是悄悄溜进园子做什么事,自己万不能见到他的脸,否则怎么离世的都不知道。
  面前之人未有言语,林瑜等了会儿,才听他问:“这么晚出来做什么?”
  “婢子前几日才入府,从未进过这么大的园子,因而总是迷路,给管事添麻烦了。”
  林瑜此前未在园子里见过此人,并不怕撒谎露馅。
  她哪里知道,顾青川在这儿已待了十数日,对这园子甚至比不认路的她更熟。
  顾青川问:“你们姚家小姐也是这般谎话连篇?”
  这话颇有几分嘲讽的意味,林瑜错愕一瞬,着急解释道:“小姐不是!”
  才说完,听到一声嗤笑,林瑜便明白——自己上当了。
  果然是那晚从碧梧居出来的丫头。
  顾青川坐实自己的猜测,淡淡扫了面前的姑娘一眼。
  浸湿的衣裙紧紧贴在她身上,单薄的肩膀因风吹而微微瑟缩,随后打了个喷嚏。
  即便这时候,她的手也牢牢捂着脸。
  林瑜早就低下了头,惴惴不安地等候发落。
  回应她的却只有走远的脚步声。
  他的身影消失不见后,林瑜情绪稍缓,提起一身浸湿的衣裙往回走。至碧梧居二门外,门扉掩着,她照常拿起那把挂在门环处的铜锁,眸光倏然呆滞。
  锁上了?
  锁上了!
  *
  碧梧居后边的偏院。
  杨瀚墨这日下晌随着行船到了渡口,着人收拾顾青川素日住的那间院子,天色透黑,他趁着无人到了这边来,却听说爷出门访友了。
  好容易等到他出现,杨瀚墨忙提着灯过去,近了才见他那身衣裳湿了一半,像是下过水。
  他即刻着人烧水,取了葛巾进屋,“爷,可是途中遇到了歹人?”
  “无事。”顾青川解开襟扣,“不过是看了场好戏。”
  他换了衣裳去净室,小半个时辰才出来。
  廊下许裘与杨瀚墨站着聊天。
  “你不知道,前几日还有个丫鬟跑到这儿来,大晚上逛了半天,就是找一枚丁点大的碎银,幸亏大爷和我那时还没出来,若是叫她知道传出去了,上哪儿说理?”
  “园子里的丫鬟们有许多月钱都上不了一两,你眼里丁点大的碎银,人家可要干上一个月。”
  许裘靠着廊柱,“说的也有理,算了,反正这几日晚上她不会出来,我这几天晚上都去给她那院门落了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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