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6章

  皁靴踏碎了黑炭,方箬迈过倒塌的梁柱,军士从她两侧围了上来,搜寻起丹帐大可汗的尸首。
  小半个时辰后,军士们抬出了十来具烧成焦炭的尸首,根本辨认不出身份。
  方箬的刀锋挨个挑过,神色凝重。
  其余宫殿都搜过了?
  回大将军话,还差内苑未搜。
  将内眷都赶到一处去,这差事交给女卫去办。
  一路都是这般来的。军士抱拳禀报,您放心,一切遵照军纪,若有人犯纪,皆是杀无赦。
  方箬颔首,收刀入鞘,走下烧得只剩基台的大殿,在军士的指引下前往后苑。
  大范围的搜查并未出现,她到时女卫们围在入口处,没亮刀,亦未争吵。
  她们退出一条道路,好让方箬上前,秦之娍的身影也在此刻显露出来。
  秦之娍身着可敦服饰,珠翠满身,举手投足间满是雍容华贵,丝毫没有亡国的悲怆,那张属于齐人的面容,在人群中分外惹眼。
  她就这般立在齐军与丹帐女眷之间,未说一句话,便隔绝了即将带来的惊叫与冲突。
  方箬过去久侍内宫,自然认识她。
  和静殿下。方箬抱拳,以军礼参拜,末将受命接您回大齐。
  女卫们见状纷纷参拜,应声道:参见和静殿下
  能受到这样的礼遇在秦之娍意料之外,她凝望着躬身的众人,心中升腾起莫名的疲惫与倦怠感。
  她原以为自己会愤恨,亦或是大恸一场,可真的见着了齐军,便只剩一声长长的叹息了。
  从前,刚被送至丹帐的日日夜夜,她无时无刻不思念着故土,每有来使便要打探一番家人的情形,恳求庆熙帝给她回齐省亲的机会。这样的日子持续太久了,到最后她也麻木了。
  丹帐年年派遣使臣,齐朝年年来赏。最初母亲活着,还有人惦念着她托来使给她捎些物件来,等到母亲去世,她恳求兄长庆熙和丈夫允她回乡奔丧都未被允许。
  恨意也是在那之后萌发的。
  她恨齐人,也恨丹帐人。无数个午夜梦回的时刻,秦之娍幻想着夺取兵权杀入京师刺死庆熙的情形,幻想着闷死身侧的丈夫,带着幼子篡夺汗位的场景。
  上苍还是怜悯她的,这样的机会最终是落到了她的头上。秦玅观登基那年,她亦成为了库莫的主宰,虽未夺得整个丹帐,但足够她自保了。
  手握大权滋长了太多的野心,她想要整个丹帐,她想要整个大齐。但她并未被野心冲昏头脑,知晓库莫此刻更需要积蓄力量,因而在大可汗举兵征讨时百般阻拦。
  时至今日,最初的恨意融入了野心当中,她也记不清,自己到底在恨谁了。
  平身罢。秦之娍说。
  想要权势与疆土的人因时因势而变,她此刻只想只有如何在此战后真正成为丹帐的主人。
  甲胄碰撞出刺耳的声响,久被圈于后苑的女眷有些害怕。
  秦之娍叫宫人将她们带远了,引导女卫们进入后苑。
  她们停在了一方盖着的水井面前。
  秦之娍对方箬说了几句话,方箬便将人分成了两队,一队随着她的贴身婢女到后殿,一队将这口水井团团围住。
  她换了丹帐语,俯身朝井里说了几句话,里边并未传来回音。
  人未淹死?方箬压低了声量。
  秦之娍微颔首:戒心重,故意不答罢了。
  不愿出来么。方箬将佩刀收到身后,将井盖推到地上,双手撑在边缘。
  喂,死里边了她拔高了音量,睥睨着井里湿漉漉的大可汗。
  大可汗吓得闷进了水中,憋了许久又探出了头来,惹得女卫们哈哈大笑。
  张弓。方箬面色阴冷,对准他。
  大可汗吓得惊叫起来,双手举过头顶求饶。
  丢个绳,将他拉上来。方箬直起身,后退一步。
  死猪一般重的大可汗颤抖着攀上绳索,在女卫们合力拉动下爬到了地上。
  他放着围着他的齐军不管,见着秦之娍便往上扑,一边用丹帐语叫骂,一边舞动着双手,像是要将她撕烂。
  方箬一脚将她踹倒,拔刀抵上他的脖颈,暗自发力,踩的大可汗痛苦呻吟:死到临头,还敢放肆。
  见女卫们将大可汗捆了起来,秦之娍敛眸,拂去了袖上沾上的水渍。
  末将送您回殿?方箬询问。
  秦之娍摇头,缓缓道:本宫要见陛下。
  第228章
  连日来的捷报让整个蕃西都沉浸在欢腾的氛围中。
  陛下面上的笑意多了, 御前侍奉的大小官吏并着一众侍从都轻松了起来。
  今日在蕃西与丹帐的交界处,有一场献俘大典,一大早庭院中便候满了人。晨间当值的官员低声讨论着战果, 随从们小声说着即将到来的封赏,里间传来传唤声时, 众人的面色都紧绷了好些。
  捧着铜盆和帕子的宫人最先入内, 紧接着的是捧着冠冕和衣袍的婢女。门刚推开,为首的姑姑便见着了裹着唐笙裘衣的陛下立在正厅暖手。
  刚睡醒的陛下焉焉的,没什么精神,瞧着像是有些不高兴。前排的宫人一对眼,猜出了陛下昨夜该是没睡好, 今早是不情不愿地起身的,不由得将手脚放得更轻了。
  装着暖水的铜盆送到了秦玅观身边,她挪开覆在炭笼上双手,接过了竹盐与刷牙子,蔫巴巴地立在炭火边洗漱。
  侍奉的见她擦好了脸, 送上了今日要穿的衣物。秦玅观瞧着那高冠便头痛。
  换那套明黄圆领袍来。秦玅观说,声量比平时要小上许多。
  托盘的婢女立即意识到, 这是唐大人还未起身, 后退时恨不得踮着脚尖出门,刚走到一半便听见道朗润润的声音。
  那会不会太不隆重了?
  唐笙揪着帷幕,探出个脑袋。
  朕是去受降,又不是去朝见, 该穿得隆重的是丹帐人。秦玅观拔高了音量,回眸瞧她, 既然醒了,就来替朕更衣。
  唐笙没大没小的噢了声, 正欲出来,便听到了秦玅观的制止声。
  你套件衣裳再出来,这是要冻出伤寒么?
  唐笙又没大没小的噢了声,听得立在最后头候差的婢女头皮发麻,前边的几个姑姑倒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
  等到唐大人扣着棉袍出来时,陛下褪下了裘衣张开了臂膀。衣袍滑落的那瞬,带歪了陛下的衣领,秦玅观脖颈与心□□界处的那点红痕依稀可见,方才还在不着痕迹看热闹的姑姑匆忙低下了脑袋。
  搁着吧,我来。唐笙对她道。
  姑姑领着一众婢女匆匆退下,屋内的炭火也燃得更旺了。
  秦玅观歪了的衣领被唐笙理正了,内衬的白直裰穿好,厚重的圆领袍很快披了上来。唐笙的指尖忽然被人握住,秦玅观的眼神落在了另一件赤袍上。
  这件也要穿?唐笙有些困惑,不是已经有衬袍了吗?
  她依稀记得,秦玅观穿这身衣裳时内衬多是纯白色的。
  威严些。秦玅观答。
  唐笙明白了。
  陛下这是不想在献俘大典上表现得太过隆重,也以此告诫被打服的丹帐,做大齐的对手,他们还不配。秦玅观不入丹帐都城,而是叫将军们将丹帐大可汗押到蕃西边境亦是这个道理他们是作为罪臣参拜的,绝非战败国的国君。
  唐笙想着便觉得心里爽爽的,面上也流露出了浅浅的笑意,瞧着分外得意。
  暗纹流动的赤袍上身了,秦玅观低声问:你弄得那些,瞧得见么?
  唐笙怔了下,反应过来才道:瞧不见,我昨儿高兴过头了,不知轻重,陛下
  秦玅观打断她:无碍,朕不计较这个。
  唐笙刮了刮自己的鼻梁,面颊冒着热气,轻声道:我下回一定轻些。
  秦玅观:
  唐笙见她一副吃瘪的模样,还想凑向前说上两句,秦玅观忙掐断她挑衅的苗头。
  束发,戴冠。秦玅观冷声,吐字简洁,御命。
  遵,命唐笙拉长了音调说话,取冠前悄悄抱了下秦玅观。
  秦玅观没搭理她,故意摆出皇帝的架子走到妆台前落座。
  镜中人此刻已经清醒了,神态冷峻庄重,没有一丝疲态了。
  为了显得更精神些,秦玅观抿了些许口脂,好让自己瞧着比从前更为康健。
  她凝望镜中的自己,直到身后出现一道绯色的身影,来者躬身挨着她,几乎是抵在她的肩头同镜中人相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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