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章

  她总是心软。
  愿听从她的计谋除掉沈崇年是一回,愿以她的名头发出陈情书又是一回,如今便是第三回。
  林朝洛总说她太有良知,也太有傲骨,最后必定是要吃亏的。
  她这样的人,武官出身能落到文官任上,是好事,不然迟早因良知死在沙场上。
  方清露从前还不信,如今是真的信了她后悔,后悔没有听从林朝洛的话。
  没能架得住秦玅观的劝说,接下赴任辽东的差事,以至于肩担千钧彻夜难眠是一回;几次为沈长卿所打动,愿予希望是一回。
  除此以外,沈长卿似乎早就看出了她与林朝洛的关系不一般。
  林朝洛尚在远征途中,许多计策细节只有她知,她若是死了,林朝洛便连策应的人都没有了。
  沈长卿叫来医女给她包扎,寻来典狱中最为结实的链条锁紧了她。方清露阖上眼,一一配合。
  寒夜里已经响起许多阵脚步声了,方清露敢笃定,沈长卿开始调兵了。
  她站起身,锁链摇曳,声响闷重。檐下传来逆党的询问声:做什么?
  *
  做什么的?!
  火把移近了,百户瞧清了来者,面露谄笑。
  沈长卿半张脸影在阴影中,半张脸为火光照亮,面容阴恻恻的,叫人分辨不出到底在想什么。
  辽东变了天,守城官兵午时接了令,说是总督换成了沈长卿。
  莫名其妙变了天,许多人有疑惑,可沈长卿有北六营的几个将军支持,也没人敢提出异议了上边变来变去也不是没见过,安心做好本职,不乱议朝政便可保命了。
  若是斗起来,那就是神仙打架,他们这帮小人能不能活也就只能看八字硬不硬了。
  百户瞧着这新任上司,隐隐觉得她不似从前那个笑容和善,温文尔雅的文官了。
  见过沈大人,不知上官夜里前来有何公干?百户作揖,用余光瞟着黑暗中甲胄锃亮的兵丁。
  上城。沈长卿言简意赅。
  您请,您请!百户退开,扬臂哈腰,您这边请!
  走过主干道,城墙进入了分叉路段。
  百户拐了个弯,引她来左手侧:这边,您走这边!
  沈长卿并不听从,坚持反其道而行。
  沈大人,那边
  沈长卿头也没回,伴随她的护卫以剑隔挡他。
  百户噤声了。
  大人,就在那儿了。护卫小声提醒。
  沈长卿抬手,示意护卫不必跟随。
  她已经看到那颗孤零零的头颅了。
  出于对死亡的忌惮,百户并未差人清扫此处的积雪,沈长卿迈步的每一步都能留下黑洞洞的足印。
  没有火把,她借着月光在幽暗中前行,宛若孤魂野鬼。
  梦魇中带着腐烂的皮肉,一眼生蛆,一眼瞪着的头颅并没有出现,沈长卿只看到了一颗干枯的骷髅头。
  她扫去了颅顶的积雪,捏着下颌将它带起,凝望着那空洞的眼窝。
  拜你所赐,我真成逆贼了。
  你的诅咒成真了。沈长卿指腹发力,碾碎了因风吹日晒脆如蝉翼的下颌,我好恨你啊,你为何死得那样轻松
  我本想将你挫骨扬灰,秦玅观已替我做了。我觉得还是轻了,应当将你的尸身拖去喂狗。
  她的语调那样轻柔,立在远处的护卫还以为她在向父亲诉说这一路的不易,一抬头却见她单手托着骷髅头,缓步下阶。
  护卫见着这情形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
  大人,装进匣子罢。护卫垂眸,低声提醒。
  沈长卿双手覆上,掩住断裂处:不必了,我亲自带他回去。
  大人护卫忍不住慨叹,这城中过去还曾有流言,说是您亲手杀了老太傅,如今看来,这话可真是荒谬。
  沈长卿拉高了披风帽檐,将半张脸遮了进去,轻声道:是荒谬,挑拨离间的话,你竟也信。
  护卫僵住了,默不作声地送她回府衙,回来时忍不住向一同起兵的同乡说起此事,叹她是个忍辱负重,尽力保住父亲尸首奇女子。
  檐下的脚步声远了。
  沈长卿掷下骷髅,用力践踏,将捆缚自己的梦魇踩了个粉碎。
  烛火摇曳,沾染碎骨的氍毹被她整个丢进炭盆。
  火光窜了上来,在她眼底炽热燃烧。
  第180章
  浩汗霜风刮天地, 温泉火井无生意。
  泽国龙蛇冻不伸,南山瘦柏消残翠。
  吱呀声响了半夜,混杂在朔风声中, 分不清是脚步声还是门窗被风刮动的声响。
  幽州府衙门窗结实,但也抵不住成宿吹拂的朔风。差役匆忙阖上被风刮开的对扇窗, 瞧见了内屋烛光下跪伏的身影。
  隔扇门唰的开了, 缓慢的脚步声响起,耳畔还有若有若无的甲胄摩擦声,刚从象州赶回的禁军千总,心倏地悬了起来。
  麂皮靴面拂动玄色的曳撒,从千总的余光里掠过。
  千总的头埋得更低了。
  秦玅观手腕搭于佩剑之上, 转至他身前,并未着急坐稳主位。
  千总望见了麂皮靴上残留的雪渍,连鼻息都下意识屏住了。
  闻说,你没能看住沈长卿。
  清冷却又不失沉稳的女声响起,千总涕泗横流, 叩得地砖嗵嗵作响。
  陛下!千总哽咽道,罪臣无能, 竟叫她和那执一道人跑了出去, 恳请陛下降罪!
  执一?秦玅观尾音微扬。
  那执一道人一心追随沈逆,沈逆失踪她亦随之消失,罪臣查遍象州,才知道她换了寻常百姓家的马匹, 一路向北了。
  同福客栈里,她是如何潜逃的。
  回陛下话, 当时有一伙黑衣人潜入,罪臣和手下发觉了他们, 他们便跳窗而逃。那黑衣人以身为垫砸出了一地血,最后为潜伏于客栈后院的同伙所救走。
  何时潜逃的。
  十三日夜里。
  脚步声再次响起,秦玅观背过身走向主位。
  阴影远了,额角和肩背满是冷汗的千总终于敢抬起头,悄悄地打量一眼她的身影。
  蓦的,秦玅观转过了身,千总与她幽暗的眼眸交汇不过一瞬,吓得慌忙叩首。
  既然有血,循着血渍也该寻到人了,你没瞧见么。
  陛下,那血渍是延向深山的,那夜落雪,夜里搜山血迹一会就被覆盖了。罪臣罪臣跟丢了
  室内安静的这片刻里,千总汗如雨下。他知道秦玅观的视线还停留在他的身上,不敢露出一丝发怯的动作。
  门吱吱呀呀地开了,秦玅观抬眸,视线离开了他,千总松了口气。
  来者是方十一,她朝秦玅观摇了摇头,秦玅观会意。
  怎么,你同你的部下,供述不同。
  千总心跳骤停,像是挨了重重一锤,僵了一会才道:许是出了偏差,是哪里,哪里不同呢?
  秦玅观没说话,千总也僵着身体硬顶,头皮发麻,身上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抬起头来。秦玅观说。
  千总佯装镇静,瞧着她将佩剑解下。
  这一路难行,又是羁押逆党回京。秦玅观抽出佩剑,将剑鞘搁在公案上,指腹试探起剑锋来,遇上此事,也是无奈。
  千总睁目,双眼泛光:陛下体恤下臣,圣恩浩荡!
  舟车劳顿,先在幽州歇一夜,再回京归牌罢。
  千总再次叩首:多谢陛下!
  人退下了,屋内只剩秦玅观与方十一了。
  见秦玅观阖剑坐定,方十一才从阴暗走了出来。
  眼前闪过一抹银白,一方令箭直直地飞进了她怀里。
  方十一接了令箭,眨着眼睛瞧秦玅观。
  沈长卿的事,不要叫京中知晓。
  陛下,御林司这几日一直跟进此事,只是,关于沈太傅的流言京中早就流散开来了。
  秦玅观抬首,眉头微蹙。
  象州知府乃是何尚书的门生。方十一越说声音越低,刘千户寻沈太傅寻得实在是大张旗鼓了,所以
  何尚书便是如今的工部尚书,过去曾担过崇宁元年的主考。新科进士除了自诩天子门生外,还喜认师门。主考官们多一个门生故吏多一条路,新科进士们多攀一条高枝便多了晋升的余地,于是这样的旧俗便承袭了百年,成了潜规则。
  此人过去与沈崇年走得近,清除明面上的沈党时,御林司并未搜到关乎他的实证,此人便活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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