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十九,你在意吗?林朝洛避了官讳,学着方清露的语调唤唐笙。
  她们一个躲一个贴,虽没太过亲密的举动,但总会不自觉地偏首看向彼此的眼睛。
  唐笙瞧了,唇线紧抿,一副窥破天机了然于心的模样。
  林朝洛这人在小辈面前也没脸没皮,方清露气不打一出来,抽了她腰际的马鞭,一路将她顶到了另一侧的座椅上。
  这个距离不错,方清露坐直了身,再次看向唐笙。
  都是为陛下办差的。唐笙收束视线,装作什么都没瞧见,不搞那些虚文。
  军权同政权是分开的,我不可越权处置那些人。林朝洛说回正题,神情严肃了许多,但前些日子事发突然,我迫于无奈抓了一批关在军营里,唐总督若要追责,该担的我都会担下。
  林将军替我省了许多功夫。唐笙浅笑,我何必追责呢。还要劳烦将军将他们押到衙门来,容我亲自审理。
  说到这,她想起了什么,特地补充道:那个叫朱霁的如今关在哪里,我今日就要审他。
  话音刚落,檐下传来回音。
  沈长卿解开披风交给随从,携着三卷书册走来:人是本官抓的,一直关押在巡检司,未曾动刑。
  她将东西递给唐笙,歉疚一笑:方才去调宗卷了,辽东该有的军屯和官田数目都在这了。
  劳烦太傅了。唐笙谢过,请她坐下。
  人已到齐,女官们正色,议起正题。
  疫病误了农时,官田又刚收回,辽东粮库储备见了底。休说同瓦格激战所需要的粮饷了,辽东守备军下半年的粮饷都没有着落。
  辽东穷,朝廷也穷。秦玅观不止一次从内帑拨银补贴军费了,再这么拖下去,皇帝姥儿的私房钱都要被掏干净了。
  改革赋役,推行新政势在必行。
  来之前,陛下同我说了几条。唐笙轻咳了两声,记起了秦玅观枕着她的臂弯轻声说话时的场景了,面颊发烫,除了勘定土地,也得鼓励百姓垦荒,增大粮食产出。
  今年米商定会囤积居奇,官府得平抑米价,以防谷贱伤农。唐笙顿了顿道,陛下的意思呢,是叫我们集中管理米粮,那些人里若是有不从的,便挨个抄家充公。
  这是一条。沈长卿接过她的话,经此大疫,百姓近乎倾家荡产,子钱家也会卯足劲放斡脱钱。既是放债,官府核定息额,反倒不至于逼得百姓家破人亡。
  方清露补充:官府放贷也得多些限制,以免贪官墨吏趁机盘剥百姓。
  这些文官议论的事上,林朝洛本插不上话,可她听着听着便联想到了军营里的事来。在她们讨论得热火朝天时插了句话。
  清丈土地重拟税册是开源,节流也得并行。
  女官们的视线汇聚到林朝洛身上。
  边军和北六营里有太多吃空饷的了,冗官冗兵冗员,得裁撤一批人。她道,唐总督,这事得交由你奏报陛下。
  不错。唐笙将她们说的都记在了心里,除此以外还要重新割裂田地,若是不能重新划分,抑制那些贪心的士绅,日子一久,百姓又会沦为被盘剥的佃农。
  说到重要处,唐笙忍不住起身踱步。
  她极其厌恶今日围着衙门闹事的乡绅,可如今这局势,她不好大刀阔斧地推行改革。只得以一个较为温和的方式,收回最为要紧的官田,解决守备军吃饭的问题。
  语毕回神时,众人的视线都聚集在她身上,眸中流露出赞许的目光。
  热意沿着脖颈流动,唐笙忽然就有些不好意思了,老老实实坐回原位。
  是这么个理。沈长卿啜了口苦茶,士别三日,刮目相待。
  唐笙谦虚谨慎道:是陛下教的好。陛下她,教臣有方
  听了这话,方清露下意识同林朝洛对视了一眼,坚定了推测。沈长卿见怪不怪地继续啜茶。
  *
  远在京城的秦玅观打了个喷嚏,猫儿一样摸出帕子掩住口鼻。
  方汀直叹气:陛下,怎么唐大人一走您就染上风寒了?
  秦玅观凉飕飕地瞥了她一眼,一言不发。方汀噤声,脑袋低垂。
  不一会,方三娘入殿了。
  秦玅观边批折边问话:禁军那边,人挑出来了么。
  回陛下话,挑出来了。方三娘答,分别是指挥使柳知蒙、同知裴进、镇抚冯鸣。
  这三人中,柳是办差不力、裴是年龄到了、冯则是恩荫得官,德不配位。
  追击惠明翁主给唐笙添堵的那些人,故意显露禁军身份的佩刀作为线索。
  秦玅观思来想去决定将计就计,表面大张旗鼓地彻查禁军,实际只作了整顿,拿掉几个没用的人顶包,准备诈出获益者,再顺藤摸瓜拉出设局人。
  她思忖了片刻,问道:冯鸣之父可是从前的幽州总兵冯潍。
  回陛下话,正是。方三娘解释道,庆熙二年冯总兵调入禁军,庆熙十年时,他不过而立之年,却突然暴毙了,留下独子承袭官位,也就是冯鸣了。
  她说得这样详细,显然是详查过了,以备秦玅观考问。
  秦玅观微颔首,淡淡道:你觉得其中有蹊跷。
  蹊跷倒谈不上,就是觉得时间上有些巧合。方三娘欲言又止。
  秦玅观阖折,拨下念珠拢于手心。
  庆熙十年,老皇帝得了仆击之症,近侍同护卫皆被秦玅观清洗了,冯潍并不在其中这个时间着实有些巧了。
  知道了,将消息放出去罢。
  秦玅观拨动念珠,微敛眼眸,似乎又陷入了沉思。
  方汀靠近她,她才回了神。
  陛下,辽东来折了。
  陛下吩咐过了,凡是辽东来的折子无需归档,直接呈奏御前。方汀不敢耽搁,接了密折匣便送了过来。
  瞧清密折的署名,秦玅观摘了荷包,取出钥匙转了三两下就打开了。
  方汀不敢直接瞧,只敢用余光捕捉秦玅观的神色。
  陛下今日接了唐大人的折子脸上没有笑意,读罢眉头反而蹙得更紧了。方汀的心悬了起来,不由得放缓了鼻息。
  唐笙在折子上讲了辽东近况,文末提及了一件事海陵王病了,唐笙亲自去瞧过了,是真病。
  这病来得也蹊跷。
  秦玅观望着唐笙略有进步的狗爬字,支着面颊,指腹抵在了眉心。
  第101章
  地牢幽暗, 白日都需燃灯。
  黑漆漆黏糊糊的油碗悬于半空,豆大点的火光随着差役行走时带起的微风浮动。
  不知那里传来了水滴掉落之音,双眼赤红的朱霁循着声源爬行, 耳畔忽然响起轻缓的脚步声。
  与差役不同,这脚步声从容不迫, 像是富贵闲于中庭漫步时发出的。
  朱霁知道这是有大人物来了, 急忙晃起栏杆,抖得锁链哗啦作响。
  我有冤!放我出去!我有冤!
  阴影里,火光漂浮,映亮了半张人脸。
  朱霁吓得跌坐在地,喉头卡痰音, 急促喘气。
  有鬼!朱霁惊叫,吓得同手同脚,螃蟹似的往后退,有鬼啊!
  唐笙按刀,向前一步, 襕袍上的纹路映出了微弱的光。
  朱霁吓得魂飞魄散,蜷缩在阴暗的墙角。
  唐大人, 此人关久了, 应是疯了。差役擦净长凳送到唐笙边上,殷勤道,这种事多了去了,长久关在这里, 不死也该疯了。
  听着人声,朱霁这才缓过神, 连滚带爬地凑上前,仰高了脑袋, 死死盯着唐笙。
  你不是唐简?他自问自答,像是在安慰自个,唐简已经死了,不该在这,不该在这
  他甩动脑袋,眼底迸发出疯癫的光亮:你不是唐简。你比她高,眼睛也跟她不同!
  朱霁伸出手指,隔空点着唐笙的躯体,笑得恶心:唐简可比你有女人味多了,你是谁?
  大胆!差役拔刀喝道,瞎了你的狗眼了!
  这些个人总爱用腌臜的眼睛凝视女官,盯着某些躯体部位来界定女官们的容貌。唐笙在宫中偶然间也听到过他们的议论但凡展露出强硬、健硕、勇猛特征的女官在他们眼中都是没有女人味。
  朱霁作为关押牢中的废人,脑子里塞得都是这套恶心的理论,这是唐笙所没有想到的。
  寒光闪过,利刃抵在朱霁的喉头。
  唐笙面无表情地瞧着他:你问我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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