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日暮时分,秦玅观回到主营,帐中已不见唐笙的身影。
  早晨的肉羹和蒸羊肉还在原处,没有动过的痕迹。
  秦玅观脱下氅衣,坐在榻边休息。
  帐帘忽然被人掀开,头痛欲裂的秦玅观正欲发作,却看见唐笙抱着茶窠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
  突然见着秦玅观,唐笙也是一愣。
  早晨秦玅观并未许她自由行走,保险起见,唐笙没敢乱跑,一直留守在中帐。
  身上的血味实在太浓了,唐笙在确认秦玅观一时半会回不来后,终于敢去烧水梳洗。没成想一回来便碰上了秦玅观。
  陛下
  唐笙行完礼,默默将茶窠放到桌案上。
  她回眸时注意到秦玅观唇角似乎有些干裂,于是给她换了盏茶,一瘸一拐地端了过去。
  秦玅观接了,托着茶盏喝了起来。
  唐笙探头探脑,小心翼翼地打量起她的神情。
  这还是她头次见着秦玅观这样举着茶盏喝,以往她都是端着斯文的姿态一口没一口地啜茶。
  唐笙眨巴着一双柳叶眼,用眼神问道:要不要奴婢再给您倒一盏?
  秦玅观对上她的视线,没有说话。
  唐笙明白了,又扶着短榻踉跄起身,去给秦玅观倒茶。
  以后不必自称奴婢了。秦玅观接了茶盏,朕诏令已下,你如今是正六品御前医女。
  唐笙小声道:那奴婢自称微臣?
  秦玅观:
  唐笙照着自己脸颊轻打了一嘴巴,悔恨道:奴微臣,习惯了。
  换了个称谓,秦玅观听着顺耳多了。
  您要洗把脸吗,我瞧着您疲倦得很。唐笙还是不太习惯新称谓,干脆改称了最顺口的我。
  唐笙凑近时,秦玅观嗅到了淡淡的皂角香。
  她微颔首,眉心在不觉间舒展开来。
  唐笙虽然偶尔会犯蠢,但多数时做事还是很令她舒心的。
  见她托着伤躯行走侍奉,秦玅观也有些过意不去。
  她道:伤成这样,也难为你御前值守了。朕想赏你些什么,你有什么想要的。
  正在挤巾帕的唐笙眼睛倏地一亮。
  唐笙:此话当真?
  秦玅观:君无戏言
  听说又有赏了,唐笙的瘸腿拐得利落了许多。
  她果断道:陛下可否赏我些银钱。
  秦玅观揉着眉心:你是掉钱眼儿了么?
  唐笙瘪嘴,委屈道:我上月被您罚了三月月例,老底儿都吃光了,眼下还欠了十八一笔债
  好了。秦玅观打断她,朕眼下没有现银。
  唐笙知道她这是允了,笑逐颜开:您回宫支也行。
  秦玅观:
  唐笙拖着瘸腿朝秦玅观走去,掌心托着还冒热气的帕子。
  她还未矮身,不知什么物件就从半空中飞了过来,直直砸向她脑门。
  唐笙挨了一击,但也接住了东西。打眼一看,正是秦玅观戴在拇指的墨绿玉扳指。
  秦玅观伸手拿走帕子擦拭面颊,唐笙扑通跪下,托着扳指道:陛下,如此贵重,我不敢受赏!
  你几时见朕收回过成命?秦玅观语调凉飕飕的,透着即将发作的预兆。
  唐笙苦哈哈道:我配不上这扳指
  秦玅观丢下帕子,冷冷道:
  扳指而已,能买你性命了?
  唐笙垂眸,不敢说话了。
  第32章
  秦玅观赏的这扳指, 唐笙就是跑遍全京城的当铺,也不会有掌柜的敢收的。她该穷还是穷,还得继续借钱过日子。
  但她不敢讲实话, 她要讲了,大概就活不过今晚了。
  唐笙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面上还得装作高兴的模样, 叩谢天恩。
  磕完头,许久不见的血条系统忽然蹦出来了。唐笙顺势瞥了眼秦玅观的生卒年,心下一惊。
  秦玅观的寿命增长了!
  先前唐笙看到的字迹是秦玅观会病殁于崇宁七年的九月初六,眼下字迹变成了崇宁十年的九月初六。
  秦玅观的寿命延长了整整三年。
  唐笙联想起六娘的伤,推测起原本的剧情线来:
  原本的时间线里, 秦玅观极有可能遇刺受伤,亏损了寿命。她误打误撞改变了剧情,秦玅观成功躲过此劫,寿命就增长了。
  唐笙大喜过望,连带着演出的高兴都变真切了。
  秦玅观就着热帕子擦手, 一回首,唐笙正扬着嘴角看她, 一双柳叶眼泛着温润的光, 看得人心下一软。
  不过赏个扳指,你便如此高兴了?
  唐笙回神:陛下的大恩大德,唐笙没齿难忘!
  秦玅观的手不自觉地覆上了左手拇指,却没有摸到扳指, 只得摩挲了两下指腹:行了,朕不吃溜须拍马这套。
  太阳落山后, 天冷得格外快。军士陆陆续续抬来三个炭盆,将整个帐子燃得暖洋洋的, 又送上了晚膳。
  秦玅观这几日精神绷得紧,加之见过了形形色色的尸首,本就少有的食欲变得几近于无了。唐笙故意在她面前吃得特别香,秦玅观才勉强用了半碗汤羹。
  晚间,唐笙请示秦玅观,询问自己能不能和方家姐妹们一道休息。
  秦玅观一句话便将她顶了回去。
  朕没见过有榻不睡,硬要回去躺门板的。
  想想也是,她这伤胳膊伤腿,要回去躺门板,那还真跟死了一回没差了。
  于是,她便硬着头皮在秦玅观这边住下了。
  秦玅观觉轻,多数时候都是阖目想事。唐笙躺下后,大气都不敢喘一声,生怕惊扰了秦玅观思考。
  军营里女眷颇少,秦玅观也没带专职侍奉的,晚间递送物件颇为不便。因而军士们就没将膳食撤下去,而是一直搁置在火盆边温着,以便秦玅观取食。
  唐笙嗅着肉香,越来越饿,秦玅观却越来越恶心。
  喉间发痒,秦玅观倚榻咳嗽,不想却躬身干吐起来。
  唐笙吓得赶紧掀被起身,拖着瘸腿端盆送水,忙出了一脑门汗。
  秦玅观胃里本来就没食儿,伏身吐了许久也没吐出什么。再次躺下时,整个人都因为痛苦泛起了红晕。
  你饿么。秦玅观沙哑道。
  困得直点头的唐笙脑子犯了糊涂,先是点头,后又摇头。
  秦玅观并未看她,只道:将温着的那些都用了,朕闻着犯恶心。
  唐笙听了,将东西都搬到了边角处,风卷残云般吃了个干净。
  秦玅观眉头依旧紧促,她道:将这些碗碟都丢出去,丢得越远越好。
  唐笙又端着锅碗瓢盆,一瘸一拐地丢了个干净。
  回来后,唐笙又用衣袍扑起了余味,掀开帐帘透了一会气,秦玅观的眉头这才舒展开来。
  彼时唐笙已经被折腾得睡意全无,再次坐回短榻,浑身的伤口都疼得钻心。
  她躺得艰难,听觉格外灵敏的秦玅观听到了阵阵抽凉气的声音。
  半响,秦玅观觉察到了唐笙的视线,一偏首,唐笙果真巴巴地盯着她。
  讲。秦玅观言简意赅。
  陛下,您嗅不得油腻的味道吗?唐笙问。
  秦玅观静默良久才道:不是嗅不得,是总会想到一些不好的事来。
  她的语速很慢,带着痛楚的鼻息声,听得唐笙心也跟着揪了揪。
  与肉有关?
  秦玅观嗯了声,鼻音很重。
  唐笙很谨慎地保持着距离,不乱打听秦玅观的私事。秦玅观不说,她坚决不问。
  她本以为秦玅观不会再说了,秦玅观却在静默了一阵后,讲起了早年的事情来。
  庆熙九年,豫州大旱,赤地千里。秦玅观一阖眸,眼前便能浮现那样的场景。
  到处都是裂开的土地,两拳并拢都能塞进裂开的地缝里。地方都府在放粥,百姓还是成片成片饿死在县衙前。活下来的孩童和富贵人家门前的野狗抢食,沿街都是饿得浮肿的乞儿。
  古书上说,人食人且尽,朕是亲眼见着了。秦玅观眸底的光点在昏暗的烛光中闪烁,你读过《菜人哀》吗,从前朕不信,后来才发觉,诗上说的都是实话。
  秦玅观语调里藏着倦意,念起《菜人哀》来,更显悲凄。
  岁大饥,人自卖身为肉于市曰菜人。有赘某家者,其妇忽持钱三千与夫,使速归。已含泪而去,夫迹之,已断手臂,悬市中矣。秦玅观叹道,生葬肠中饱几人,却幸乌鸢啄不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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