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她用力点头,朝前走一步又倒回去,掀开竹筛要拿馒头。
“带这玩意做什么,放下,快点。”
是啊,小英没法吃它了。
她想哭,想问那应该带点什么,可嘴里含着水,什么也干不成,只能快点趴上他的背,等他带着去见小英。
府里各处的墙一个样,全比人高。他背着她,轻松攀上去,翻跃,专挑白日扫过雪的路走,没有这样的路,就上树借道。
这是她从来没经历过的事,可惜心里沉重,高兴不起来。
他在古树上停了,偏头避让,方便她看前方。
这院子比别处小很多,院中飘散着一股难以言说的霉味陈味。想是没人住,院里房里都没留灯,全靠雪夜这点微光映着。
院子中央那团黑影,在他眼里是井,在她眼里是坟包。
之前的确信,出自对他的信任,这会的确信,来自心底的感觉。风声里夹杂着小英的温柔关切,她听清楚了,小英说的是“巧善,你要好好的”。
她口里含着水,哭不出声,只能发出很小的“呜呜”。
他觉着该走了,她用力掰他的肩阻拦。他无奈,带着她跳下,在离井三尺的地方停住,及时扣住要往前扑的她。
井深槐树粗,街阔人义疏。
虽有这么一句俗语在,但寻常不会在家宅里种槐树,更不会在井边种它。
他不信鬼神,但她一个小孩家,最缺的就是阳气,此时宁可信其有。
她前进不得,噗通跪地,颤抖着磕了三个头,用它来说“对不起”,磕完不忍再看,背过身无声哭泣。
下来容易上去难,她不会功夫,也不会爬树,他费了番工夫才撑起她回到树上,小声叮嘱她不要乱动,自己留在下边善后。
他们走过待过的地方留了印,今晚不下大雪的话,会被人看出来。
他折了树枝,在她跪过的地方描出大圈,留一个冤字,将圈内多余的雪和往槐树去的这一段路全刨了,一捧一捧往树冠下抛,再上树,轻踩枝条摇晃,让它们再抖落一些雪去遮盖。
尸首被镇在井里,槐树阴气重,魂魄就藏这里。没人发现,亡魂有怨气,留字提醒。
就这么着了,爱信不信!
原路返回,边走边扫,走一步回头将这一块扫平,虽说刮过的地方雪比别处薄,但只要不打眼,没有谁会盯着墙上的雪厚薄来计较——积雪多少,本就因地而异。
甬道上专踩巡夜人留下的旧痕。
开窗之前,先学一声夜猫叫。
巧善看着,学着。
他聪敏心细,要是生在一个好人家,那不知多大的出息。可惜无父无母,只得卖身为奴。
唉!
“唉声叹气管什么用!就你这个样,怎么替她报仇?”
她深以为然,用力点头,赶紧忙起来:往灶里填柴,拎起铫子帮他冲热茶,拿干布巾帮他擦背上蹭到的雪。
他惊得立马跳开,“你……”
她眨眨眼,不解地看着他。
算了,小孩子而已。
她等了会,问:“你饿了吗?”
他按了按发胀的脑袋,皱眉道:“不是。坐过来,早些歇着。”
他把躺椅让出来,却没有要走的意思,拿把小杌子坐着,在灶膛前烘烤半湿不干的裤腿。
她顺嘴问一句:“你们那边的通铺烧不烧炕?”
他含糊“唔”一声,她难得机灵了一回,跳起来问:“他们连觉也不让你睡?”
他没答,她绕到灶边,对上他的脸,再问一次:“是不是?”
他有些烦躁,皱眉道:“你问这干嘛?”
“太过分了!”
她气得跺脚,在灶边来来回回走,嘴里念念叨叨。
他看了想笑,故意问她:“那你猜猜,他们使了什么招数?”
“泼水!”她接着愤慨,“卑鄙无耻的家伙。”
她答得这么笃定,想必是那小英教过她,毕竟这是寒冬折磨人惯常用的手段。
说来可笑,深宅大院人口多,斗来斗去,却不过这点子手段。不是没有聪明人,不是想不出好主意,而是没那个必要。横竖这里和官场一样,都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再浅显再粗暴也管用。
她推他,言辞恳切劝说:“我看大老爷是个极好的人,你把实情告诉他,让他来管管。那些人再厉害,也越不过老爷吧?”
有点长进,但还是过于天真。
“他们一早就找好了替死鬼,老爷一问话,不用细查,立马有老实人前来自首。说是天冷了腿脚不利索,滑一跤,把水洒了。跪地磕头认错,甘愿挨打挨罚,老爷也没话说。挨罚的这个,不敢招惹他们,只会怨恨我。他必定这样想:要不是这人不守规矩惹出的事,我也不必遭受这无妄之灾。讲道理是没用的,因此告状这种事,没有半点好处。”
她傻眼了,急道:“那要怎么办?”
“不办。先让他们猖狂,等个好时机再借别人的手去收拾。我只是个任人欺负的可怜虫,这样才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悄悄地办大事。”
“要办什么事,我能帮忙吗?”
“能!”
他瞟向她藏钱的地方,她悟了,又将大半条小臂插了进去。
那么大一包钱兜在里边,手伸进去还能随意划动,空得惊人。
屡教不改。
他气到口不择言:“就没长点什么吗?”
啊?
她听岔了,点头说:“涨了涨了,除去那三十个银锞子,还有十九两……”
他虎着脸,胸口起伏。
她看着,顺着长吸了一口气,随即明白这样做不对,慌忙道歉:“我不是故意的,啊不对,我是说没有,没有味,要不……我给你烧点水洗洗吧?”
第13章 来了躲不掉
他不说话,她没了底气,耷拉着肩,转身背对他,掏出银锞子,轻放在碗里。
“我想起来了,你叫我不要当人家的面掏。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怕人见财起意,可你不是那种人,你就像我……哥,三哥,我这才忘了规矩。”
他再次噎住,想反驳不仅要防见财起意,还要防见色起意。
算了,哪有色可见,先这么着吧。
“无论何时何地,都要仔细着。小心驶得万年船。”
“哦。”
穿了四五天的袜子,确实有味。烘烤让异味散得更快更广,该洗洗了。
“烧水吧。”
“欸?”
她回头瞧一眼正冒热气的锅,他也顺着看一眼,试图把面子找回来,傲气道:“我是爷们,比你高,比你壮,这点水可不够。”
她用力点头,将锅里的热水舀到桶里,他从缸里打来冷水,兑在里边,又回头再拎一桶冷的倒进锅里。
她放下瓢,咬着下唇,不时瞄一眼,似乎在觑他脸色。
“有事就说。”
她点头,跑去西边最角落的冷灶,跪下将手伸进去扒拉,扯出一个布包,立马跑回来。她像献宝一样,迫不及待打开包袱皮,再捧到他面前。
两块布巾,十来双袜子,厚薄都有。
他愣住,她小声解释:“本想给你做条棉裤,可各房发下来的料子不一样,没法做外穿的衣裳,太打眼,我怕给你招麻烦。”
她担心他不肯收,想了想,又说:“做这个容易,扎花费神伤眼,累了就放下绷子,拿它出来缝几针,养养眼睛。早就做好了,一直忘了给。”
怪不得老问他要不要洗洗,原来不是嫌弃他臭,是想寻个契机把东西送出手。
他扭开头,不让她看到脸,别扭道:“傻!有这闲工夫,不知道长长脑子。”
布和棉就那么些,给他缝这么多,她自己够不够?
她委屈道:“不是不让女子读书写字嘛,怎么长脑子?”
“又犯傻。变聪明的途径不是念书,是思索,不能上学,那就多看多问多思多辨,照样能长进。”
他说完,拎起了热水桶。
“你也没上过学,对吗?”
“废话!”
她慢慢学先前那句,端了烛台,大步往小柴房走,在前边引路。
还想进门去呢,这傻孩子,什么都不防,就他一个人在这纠结。
他抢走烛台,粗声轰人:“赶紧烧水去,我先洗头,一会就要用。”
灶上的事,哪有她不明白的。她得意道:“早着呢,那么多的水,一晚上也烧不穿,只要不往里添柴。家禾,我给你淋水吧,姐姐们洗头,都是我……”
“去去去,别在这添乱,爷们洗头,是你该掺和的吗?”
“哦。陶盆里是皂荚水,冷的,掺了热水再用。”
“啰嗦!出去出去。”
她退到灶边守着火,用烧火棍来回拨动大柴,望着火光出神:想着惨死的小英,想着被欺凌的他,想着方才那些话。
洗了头容易着凉,不能一直湿着。他一回来,她立刻让到一旁,等他坐下再递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