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镇魂的井,寻常人避之不及,不请道长和尚做法,谁也不敢碰。
上边压着厚重的石板,一般人搬不动。
他盯着袖口,恶声恶气说:“我怎么知道!你放不放?”
“放,这就放。”
她缩回手,改拉扯自己的衣摆,一遍又一遍,垂头问他:“阴水说的是井,对吗?”
“嗯。”
他将躺椅拖到灶边,坐下来,翘起脚烘烤湿掉的鞋袜,疾声催促:“快去弄点吃的。听说你们置办了烧鸡、酱猪头,还买了鱼,过得可真滋润!”
“有!我说留着夜里吃,都攒下来了。我这就去拿,再给你炖个蛋吧?”
他盯着她,点头,知道她心里藏不住事,在她忙活之前又叫住她,仔细交代:“不要莽莽撞撞到处去说,以免有人将这事赖到你头上。明早跟人说她半夜入梦,唱了一曲梅花魂给你听。你放心,费心费力养了十来年,还没起用就这么丢了,她爹娘正恼火呢,时刻盯着这边,这话自然会传到他们耳朵里去。”
她用力点头。
“你得了老爷青眼,这会子不宜再打眼。除了主子,有人给你什么,都别要。可要记住了,别连累我!”
她再点头,小心翼翼问:“我还在哭吗?”
“哭不哭的,你自己不知道?”
她摇头,转身干活去。
他的肠子怕是比别人的长,有多少吃多少。
她巴巴地看着。他夹起一块猪头肉往前伸,她摇头,又是那句“吃不下”。
他接着吃。她满脑子小英,怕管不住自己,只能往别的事上扯,说完八珍房这样那样,就只剩了回来路上那事。
“……后来我想:我拿着银钱,又不赔给人家,反叫人上门来找,像是只会说空话的混账……”
他嗤笑道:“就你这猫脑袋,能把鸡蛋磕破就不错了。换作是我,早溜了,免得被你讹上。”
她安心了,抠着手说:“这人不错,看着阴沉凶狠,倒没说别的,也没找过来。”
“凶?”他的笑僵在脸上,焦急地催,“你再仔细说一遍。”
她不解,但乖乖地从头说起,末了小声解释:“我少见生人,冒冒失失撞上,心虚不安才这样看待,兴许人家只是不爱说话。”
这家里的人,个个戴着假面孔过活,没有深仇大恨,不会在路上就对人使脸色。
他沉着脸,又问衣着体长,再是眉眼鼻梁。
她想一会说两句,把记得的事都说了。
他弯腰去够那柴火,她帮着抽了一根烧得正旺的大木头。他皱眉嫌弃,恼道:“又不是赶路缺火把,要这么大根做什么?长个脑袋瓜,要记得用,细枝,烧过的……”
她听懂了,用铁夹从一旁早就熄火的灶里挑出一根细细的送过来。
“你别凶,凶了不好看。”
呃……更凶了。
她闭了嘴。
他匆匆几笔勾出轮廓,递给她。
纸糙“笔”也糙,说的和想的又有差别,只能画个大概。她拿着画像仔细查看,点头又摇头,为难地说:“有点儿像,这里,还有这里。”
他瞟一眼,将薄黄纸丢进灶膛里,躺倒,闭着眼说:“你这是在鬼门关前转了一圈,要不是凑巧提了一嘴老爷,小命早就不保了。”
“啊!”
他不打诳语,说什么就中什么。那她岂不是死定了?
“我再也不出这个门了!”
他眉目舒展,懒得睁眼,哼道:“要杀早杀了,至少眼下他不想动手,怕是要回去请示主子。”
那会撞出来的疼似乎还在,比石头还硬的男人,可不好对付。
她摸摸额头,沮丧地说:“你走吧,别连累了你。”
万一被人撞见他和她有往来,冤魂又添一条,亏死了!
能保全一个算一个。
她把手插进怀里掏银子,一趟又一趟,全往他腿上扔。
又来了!
他翻了个白眼,磨着牙喊“够了”。
第12章 魂不守舍
“停,先收回去!往后不要当着人面这么掏,看着不像样子!”
“哦。”
她若有所思,不知想哪去了。
他看了头疼——不说清楚,这傻蛋迟早要栽在这事上。但其中龌龊,没必要让她知道,只怕告诉了,她也听不懂。
“你出不了门,那这事的根源不在你身上。她家在人情往来上可以说是四通八达……”
“谁?”
他捏额头,她明白了,赶紧找补:“小英,小英!”
“别装傻!”
没装,也不是真傻。她心心念念要去找小英,又十分清楚这不是想做就能做的事,不能为难他,因此刻意回避这个名字,乱七八糟地扯别的事。他起这个头,猛然来这一下,她没绕过来。
她摇头,眨眼请他接着说。
“她总在家和东厨来来回回,这府里的人,从上往下,又没有她不认识的,不定是在哪撞见了什么勾当。你俩常在一块叽叽咕咕,那人担心她说漏了给你听,才想着斩草要除根。”
她瞪大眼睛,再次回想,摇着头说:“她和我说的都是怎么当差,怎么防人,从来没讲过会害别人的东西。家禾,既然是性命攸关的秘密,她要说,也该先和家人说吧。”
没错!
他正欣慰呢,又听她说:“告诉了我,有什么用呢?我这么笨,又出不去,帮不上忙,只会拖累。”
他憋住笑,接着引她深思:“兴许只是看着不起眼的小事,过后推敲才能发现其中有蹊跷。你再仔细想一想,在三太太那,究竟看到了些什么。”
她听出不对劲,纠正他:“居士,她不让叫太太!”
……
她托腮闭眼冥思苦想好一会,就挤出一句话:“三老爷多大年纪?”
他恼火,骂道:“别他娘的扯废话,说要紧的。”
她咬着下唇,不时瞄一眼他,鼓起腮帮挤出一个讨好的怪笑,眼看他又要发火,赶忙说:“这很要紧!居士看着比我们大不了多少,同画像上的天宫仙女一个样。大老爷得有四十了吧?我听小英说,他下边有一串弟弟,还有一串妹妹,那三老爷……”
“三老爷死了两年,今年三十有七,这位应当是继妻。又不是穷人家要养童媳,能嫁人,就不算小。你到底要说什么?”
“我不明白她为何要关起门来修行,她喜欢热闹的呀。她那屋里,有七八个毽子,还有毽球、纸鸢、陀螺……”
他耐心等着。
她搓搓眼睛,怅然道:“我问过小英,小英叫我不要打听那边的事,她说居士也是个可怜人。你说,居士是不是惦念着亡夫,怕触景生情才不愿意出门?”
他也打听不来,钱花了,酒送出去了,一到这个“三”字,那几人全成了锯嘴葫芦,半句有用的话都问不到。
什么都不说,那就是说了。
一个寡妇,不能对人说的事,除了人命就是奸情。
平白无故对这傻丫头好,那是为人真的好。好人不会轻易伤人,不愿意败坏德行。闭门修行看似清苦,却是许多弱女子不得已的退路。
这家里,能对她构成威胁的男人只有那几个。
大老爷的事,他摸了个七七八八,这位身在福中却不愿意享福:不纳妾,不睡通房,也不让正经娶回来的老婆近身。
二老爷睡了棺材,老老实实待在家庙,等着来年春天下葬。
还剩两位少爷,一个守着父孝,一个和周芸青梅竹马、两情相悦,都不太可能。
也未必,有些人面上一套,背地里又是一套。
“……我又说傻话了吗?”
他回神,瞥她一眼,嫌道:“你是打算把眼睛哭瞎吗?”
这句不算骂,但她实在绷不住了,捂着脸痛哭。
“小英……外边下雪刮风,那么冷,她……湿的……那里面有没有水……脏不脏……我这里有火有人,她她……”
她哭一句就抽一下,哭得他心烦意燥,低吼了几句,可惜不管用。他想骂醒她,又怕动静太大,会被甘旨房守夜的人听见,只能生生憋回去。
这家伙吃得少,产出的眼泪却是没完没了,再这样下去,没法办正事。他只能妥协,揪着她肩膀把人拎起来一点,压声说:“你安静点,我带你去。”
这话最管用,身子伴着呃逆抽动,但眼睛停了下来,痴痴地望着他。
“喝口水,含着,我喊你吞时再吞。”
第一口水含一会再吞,止了嗝。第二口等不到那个“吞”,就一直含着。
他先吹了司命菩萨跟前的蜡烛,再用手指捻熄架上的灯芯,然后走到门边,矮下身子催:“上来,快点,不要把水吞了。”
他怕她一会绷不住要失控,又胡说一通吓唬她:“你是女子,属阴,那里又是阴水之地,没有水去不了。这是规矩,你别害了她,回来再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