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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卧关山 第115节

  顾沛捂着嘴:“严长史不让讲!”
  “……哦。”
  但她这边不问,顾沛自己反倒憋不住。
  “说给娘子应该不要紧。”凑过来悄悄提了几句。
  谢明裳听罢终于明白,萧挽风一直拖着不治腿伤,在等什么了。
  裕国公深夜拜访。
  带来百年老参一对,京城声誉卓著的名医四人。
  “深夜带着名医和贵重药材秘密拜访,来示好?还是来求情?”
  “谁知那老狐狸打得什么心思。”顾沛原话转述。
  “严长史再三叮嘱说,裕国公狡猾,表面说的再冠冕堂皇,一个字都不能深信。喏,叫我们护好娘子,当心被国公府的亲卫半道给劫走了,以娘子要挟殿下。”
  “夜里穿这身,他们认不出我。”
  谢明裳今晚又是一身小郎君的窄袖袍打扮,长发高高束在脑后,身披护心软甲,腰间佩刀,乍一看和周围亲兵差不多装束。
  眼前视野还残留着旋转晕眩迹象,走路有点发飘。
  她没多说什么,扯住缰绳,翻身上马,只和顾沛说,“半夜起身,有点晕乎。慢些跑马。”
  所幸两家同在城西,路程不远。大半夜的,谢家灯火透亮,正门大敞。
  谢明裳匆匆下马,和谢家两位老门房打个招呼,老门房满脸唏嘘,催促她赶紧去看看少夫人。
  “六娘回来得正好,现在去还来得及……”
  她心里登时一沉。
  来不及和迎出来的耿老虎打招呼,把缰绳扔给顾沛,急匆匆赶去内院。
  “大嫂!”
  嫂嫂身边陪嫁来的两位陪房妈妈守在门前,眼肿得像烂桃,噙泪深深道一个万福,掀开门帘。
  这是她自从春日离开谢家之后,相隔四五个月,首次见到嫂嫂刘氏当面。
  内室迎面浓烈的药味,激得人头脑昏涨。
  躺卧在床上的年轻妇人,唇如淡金色纸,消瘦得几乎脱了相,精神却反常地健旺。听到脚步声,自己撑起身望向门边。
  谢明裳见嫂嫂第一面便知道不好,分明回光返照的迹象。
  她忍着几乎冲出喉头的哽咽,佯装无事般上前坐去床边:
  “大半夜的喊我来,嫂嫂想我了?”
  刘氏露出一个细微的笑意,顺着她的话道:“嗯,嫂嫂想你了。”
  她温言细语地提起,上个月谢明裳回家那日,她当时躺在屋里养病,心里想不开,没喊小姑进屋坐坐,后来后悔了好些日子。
  “今夜我便想着,这次再不能后悔了。”
  大嫂温柔沉静,嫁入谢家之后,姑嫂相处得融洽。谢明裳初入京时哪会什么绣工?看得过去的绣活,都是大嫂教的。
  沉静多思的女子,心窍天生细密。自从谢家三月里遇祸,刘氏自此夜里辗转难安,再难睡个整觉。
  落胎于她来说雪上加霜。
  谢家冒极大的风险把她送出城外,夫君的好友骆子浚,冒极大的风险收留她养胎。这一胎,却终究没能留住。
  她悲痛欲绝,难以接受,哭求夫君谢琅替她隐瞒。原想等前线传来大捷,大军凯旋,趁全家欣喜若狂的时候,才敢开口,把落胎的噩耗告知婆母……
  但前线大捷消息久久不至。谢家家主至今未返。落胎的迹象瞒不住,终究还是叫全家人知道了。
  谢夫人强忍悲痛抚慰媳妇,但刘氏依旧陷入强烈的自责之中,整日整夜地暗泣。哭尚未成型便过世的孩儿,哭对不住期盼孙儿多年的婆母。哭自己无福。
  孱弱已久的身子一下便病倒了。
  天气才入秋不久,几场秋雨,天转寒凉,卧床不起……
  人竟已露出油灯尽枯的迹象。
  她在弥留之际惦记着谢家小姑。
  当初谢家风雨动荡,谢家父子被弹劾闭坐家中,亲友故旧吓得绕门避走,谢家女眷不知会被如何发落。
  就连她自己的父亲刘翰林,都不敢出面去谢家接女儿回家养胎。
  是小姑明裳挺身而出,带着嫂嫂出门,寻找机会送出京外。
  后来果然寻到机会,托付给骆子浚,把她接出京城安稳养胎。
  刘氏惦记着这份情谊。
  她想报答这份危急关头显露的珍贵情谊。
  “我父亲身为翰林学士,可以御前面圣。我写了封信留给父亲。我想,由父亲出面,求圣上旨意除去你的宫籍,放你、”刘氏喘了口气:“放你归家。”
  谢明裳心里默想,不会放的。
  她这把注定要插在河间王府和谢家之间的双刃剑,这么久也未能显出功效,把她掷上棋盘充做棋子的人,不会轻易放她回家的。
  “嫂嫂不要再操心这些事了。你只管好好养病,其他的事等爹爹回来——”
  刘氏眼睛大睁,因为脸颊消瘦而越发显得瞳仁黑且大,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的脸。谢明裳被她盯得说到半途便不下去。
  谢夫人在床边沉声道:“答应她。”
  “……好。”谢明裳握住大嫂的手,勉强笑应下:
  “就劳烦刘老大人,劳烦他上书,替我去除宫籍,放我归家。”
  刘氏吃力而欣慰地笑了。
  消瘦到戴不住镯子的手腕四处摸索,在枕头下摸出一封字迹颤抖的书信,郑重交付谢明裳手里。
  第75章 站稳
  谢明裳紧攥书信,不知不觉间,呼吸已乱了。
  耳边听嫂嫂又喊:“琅哥。”
  谢琅坐在妻子身侧,紧握她另一只手:“再等一等,已知会了你母亲,她马上便来探望你。”
  刘氏摇头:“等不了了,琅哥。等我走后,你守我半年。半年后再续弦罢……我要去陪我们的孩儿了。”
  交握的消瘦的手渐渐松开垂落。
  刘氏的眼睛闭上了。
  谢明裳握着微凉的手发愣。也不知枯坐了多久,她颤声说:“娘,阿兄……怎么,突然就这样了。”
  谢夫人早已泪流满面,眼泪一滴滴地落在地上,不出声地恸哭。
  良久,谢夫人沙哑道:“是我害了媳妇。她和阿琅成婚三年无子,我时常念叨孙儿。她失了孩儿,心里愧疚于我,不敢告诉我,瞒我那么久,却叫我撞破了……那晚上我为什么要过来!我为什么不能假装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
  “和家里人无关。”谢琅俯下身,手指抚过发妻仿佛沉睡的容颜。
  “苑娘三四月受惊太过,怀着双身子,吃不下,整日呕吐,又忧思难以入睡,那段日子大伤元气。这一胎的胎相始终不稳。”
  “是何人让谢家日夜受惊?让苑娘日夜受惊?是何人害了我妻儿?”
  谢琅的声音极沉冷,一字一顿:“母亲,另有其人。不是你。不是我们谢家任何人。”
  门外传来一阵急促响动,刘家人深夜赶来了。
  谢琅起身,大步出房门去。
  谢明裳握着嫂嫂的手,茫茫然坐了许久,不知哪个跑进屋里禀事,母亲起身出门前拉她一把,她又茫茫然跟随母亲出门,在耳边众多嘈杂声响里,前后走出后院。
  前院的人更多,灯笼火
  把四处点亮,火气熏得人眼睛睁不开。她追随母亲的背影走着走着,竟然踉跄一下,差点摔下台阶。
  台阶下伸来一只手,把她接住。
  萧挽风的轮椅停在长廊边。
  他深夜会罢客,并不休息,直接赶来谢家。
  谢夫人得下人报讯,领着女儿出门来寻的,也正是河间王。
  谢夫人的眼角泪痕早已抹干净,冷淡而客气地道:
  “家中媳妇不幸过世,深夜急召小女回家见最后一面,惊扰殿下深夜登门。如今赶着治丧,人多忙乱,恕谢家接待不周,请回罢。”
  萧挽风并不多言,只一颔首,道:“节哀。”
  谢夫人深深地看一眼女儿:“明珠儿,把你嫂嫂的遗信给我。”取过谢明裳至今攥紧手心的书信,转身去前堂。
  萧挽风握着谢明裳的手,她的手心汗津津的,全是冷汗。心跳激烈,仿佛散乱鼓点。
  “能走么?”他在灯笼光下打量身侧人的神色,“要不要喝口药酒。”
  出来的匆忙,谁想得起带药酒?
  谢明裳觉得疲惫,懒得挑地方,直接坐去木轮椅停靠的石台阶边,只闭目说:“歇一歇。”
  她缓缓地调匀呼吸。
  如今的身子情况比往年入秋季节状况好上许多。心跳剧烈引发的轻微心悸,连带着缓慢旋转的视线,脚下虚软感觉,歇上一阵后,逐渐好转几分。
  披风裹住她的头脸,有只手在给她擦汗。深夜大风天气,冷汗细细地往外冒,额头,鼻尖,下巴。渗出一层,跟着擦去一层。
  擦拭的力道太大,擦得还细致,磨得脸上生疼,她被擦得难受,闭着眼推一把:“脸都擦红了没看见?”
  那只手扳过她的脸细看。这回力道轻了八分,轻柔擦拭过冷汗细密的额头。
  谢明裳任由他擦。
  羊毡披风的遮挡下,两滴泪滚了出来,滚落脸颊,亮晶晶地挂在下颌。
  很快被擦走了。
  “现在回王府?”萧挽风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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