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卧关山 第114节
厨房灶火腾腾,大锅里水汽弥漫。谢明裳熟练地分拆野味。
骨管吹响的调子实在熟悉,也衬她手里的活计。她随意地哼唱起小调:
北风号卷,乌云茫茫。
牧马野原,牛羊未归。
我的羊儿啊,你慢些跑;风暴将至,快回羊圈。
我的马儿啊,你快些追;套住头牛,快回牛栏。
……
悠扬的塞外小调吹了两遍,缭缭消散在雨中。
柴火烧得旺了,厨房热气腾腾,忙碌炖煮野味的小娘子还在轻声哼唱着曲儿,清脆的歌声从敞开的厨房传去廊下。
萧挽风背对厨房,侧耳听着。
头两句唱的中原官话。其实官话吐字不大合塞外小调,她自己也觉得拗口,哼唱第三句时,自然而然地换成了关外胡语。
转圜太过自然,或许她自己都未意识到。
——我的羊儿啊,你慢些跑;风暴将至,快回羊圈。
——我的马儿啊,你快些追;套住头牛,快回牛栏。
第74章 报答
愉悦的哼歌声夹杂在雨中,声音不高,只听得见曲调,吐字听不清晰。不熟悉塞外小调的人应辨不清,她唱得是官话还是胡语。
听不清晰才好。
萧挽风背对着厨房小窗,骨管在手中紧握。他仰头凝视着京城的雨。
长檐瓦当,秋雨如帘。这是塞外不可能看到的精致雨景。
塞外的雨,要么稀稀拉拉几滴,未落到干涸地面便消散;要么惊天动地,跟随风暴沙尘而来。
关外的人值得思念;关外的雨和风暴,不值得思念。
迁居京中五年、精心呵护长大的花儿,重新移栽去关外,还能适应关外的雨水跟风暴么?
轻盈的哼唱声缓缓消散在雨中。
萧挽风依旧坐在檐下。修长有力的手搭在木椅上,指腹来回摩挲洁白的骨管。
——
野味和鸡羊同锅,炖得香烂。晴风院里每人分了几口,虽然骨头比肉多,谢明裳还是觉得,好吃。
这个白日分明度过得很平静;下雨天气也适合入睡。入夜之后,不知为何,她却辗转许久才睡着。
梦里那位面目陌生的“阿兄”,她如今已看得熟了。
今夜他又出现在大漠明亮的月下,手臂健壮,肩背厚实,和清隽如松竹的谢琅绝不相同。
梦里的这位“阿兄”,如今已经会回过头来,笑着同她招呼。
“小明裳,骑马过来。”
“追上我。”
“怎么骑那么慢,早晨没吃饱吗?过来喊声好听的,阿兄分你一半馕。”
月光照亮一张英气勃勃的浓眉大眼。梦里她的这位“阿兄”,身量早已长成,言语却戏谑,嗓音清亮,是个十八九岁玩心重的少年人。
谢明裳在梦里拍马上去,不远不近地缀在少年阿兄的马后。
“阿兄”还在催促她,“快点来啊。娘等着我们。”
梦里的娘亲在前方晃悠悠骑着骆驼。
今夜她又穿着羊皮小袄,山野小花同色的淡黄色长裙,一条浓密的长发辫盘在脑后,银鞘弯刀放置在驼峰上。
铜铃悠扬,娘亲在轻哼着塞外牧民小曲。
“北风号卷,乌云茫茫。
牧马野原,牛羊未归。”
……
谢明裳如今不敢跟的人,变成了母亲。她驱马绕去“阿兄”的身侧,轻声问:“爹爹人呢。”
“阿兄”在马上扬鞭指向梦境远处的浓稠黑幕,“出征了。昨日送行,你不也去送了么?”
谢明裳怔住。昨日送行?
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身往后看。果然看到半截敞开的城门,遮蔽在黑雾当中。
她这处踌躇不前,娘亲的骆驼却也越行越慢,在前方频频回首,最后索性停住了。
“阿兄”笑说:“娘喊你去。你还不快去?娘生起气来我可顶不住。”
谢明裳不知为什么,突然从心底泛起恐慌,当即勒住缰绳,就要拨马往回走。她要回城门里去。
“阿兄”却赶上来,不由分说给了她的马一鞭。
马儿嘶鸣,放开蹄子奔跑,片刻便赶上了前方骆驼。骆驼上的母亲闻声回头,带几分薄嗔语气训她:
“溜出来几天了?你阿爹出征了,我看你还有什么借口跑出来玩儿。今天老实跟我回去,我轻轻地罚你。”
声线柔美动听,带三分恼意,却发作得并不厉害。
母亲当场逮住贪玩的女儿,都是这般教训的。
母亲在骆驼上转身同她说话时,她也同时在月色下清晰看到了母亲的脸——
一张空白的脸。
……
“娘子,娘子,不好了,快醒醒。”
谢明裳在黑暗里猛地翻身坐起,在床头急促地喘息着,呼吸不畅,揪紧自己的胸口。嘴唇发了白。
兰夏摸黑撩起帐子,还在焦急地喊:“娘子快醒醒,谢家刚刚大半夜递送来急信,少夫人情况不大好,问娘子能不能回去看看。”
“大嫂?”谢明裳捧着昏沉的额头,“嫂嫂怎么了……啊!”
她忽地想起,上月回谢家那次,正好撞见阿兄谢琅在院子里给嫂嫂熬药。
谢琅私下里和她说,嫂嫂身子不好,滑了胎,还在瞒着母亲。
等嫂嫂的身子休养回复一些,家里的情况转好一点,再寻个合适的机会告知母亲。
“嫂嫂怎么了?”她唰的掀开被子下地。
“兰夏,替我给前院传个话,家里大半夜地传消息来,只怕事急。我今夜就过去……”身子微微一晃。
兰夏疾跑出门传话。
鹿鸣守在屋里,点起油灯,无意中望见谢明裳的脸色,顿时惊得冲过来摸额头,又摸她后背。满额头满脊背的冷汗,薄单衣都湿透了。
“怎么了娘子,多久没发作了?怎么今夜突然就——”
谢明裳坐在床边,喘匀气息,安抚地拍拍鹿鸣的手。
“做了个噩梦,又被家里传信惊到,下床动作大了些……没事,歇歇便好。”
鹿鸣四处翻找药酒葫芦。找寻半日,在一叠夏衣下翻找出来,急忙要倒出服用时,忽地惊喊:“哎哟!”
原来太久没用药酒,最近又接连搬动箱笼,木塞不知何时松动了,药酒漏得半箱底都是。
漏了倒还无妨,就怕药里混进不干净的鼠蚁虫孑。
鹿鸣脸色都变了,谢明裳赶紧喊无事:“不严重,不用药也无妨,歇歇便好。”只寻来干净里衣更换。
她静等这阵子发作过去。视野里残留几点烛光旋转不休,脚下像踩着棉花,心悸不止,恶心欲吐。
趁闭目休息的空档,她索性回忆黑暗里的梦境,试图从梦境碎片中抓住些痕迹。
就如梦里的阿兄不是谢琅一般,
骆驼上的“娘”,也不是她母亲。
梦里的她,倒仿佛附身去另一个小娘子身上,在这世间某个天涯海角,还有另一个家似的。
如此怪异而连续的梦境……
“从前几次做噩梦,也不见发作得这般厉害。”
鹿鸣拿帕子仔细地替她擦拭冷汗,低声抱怨,“会不会今天吃的野味有问题?野鸟身上不干净,娘子下次别乱吃了。”
谢明裳睁开眼,梦境碎片便消散了。
她失笑摇头,“不相干的。”
前院很快传来消息,顾沛大半夜居然没睡,很快和兰夏一道急奔赶回。
“前院有外客。”顾沛护着谢明裳匆匆往外走,
“殿下吩咐下来,卑职护送娘子先回谢家。等送走外客,殿下也去谢家探望,顺道接娘子回返。”
一行人快步往北边僻静角门走。
“今夜前院那位外客,哼,可带来不少人。殿下吩咐,当心他们狗急跳墙,暗地里搞动作。我们这边护卫多带些。”
大半夜开院门动静不小,
整个晴风院的人都被惊动了,李妈妈和寒酥她们跑来询问。
谢明裳回瞥一眼,见穆婉辞也安安静静站在廊子灯下,眼睛黑而亮,不出声地注视着。
她会如何报去宫里?
这个念头在脑海里只闪过一瞬。谢明裳快步出了院门。
这一趟带出五十披甲精兵,够劫个法场了。
众人去北角门外上马,四周都是王府亲卫,谢明裳这时才问:“王府闭门谢客,怎么还有外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