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我有时感觉自己的前半生是应用数学家,后半生变成哲学家,基于研究领域本身的特点。
经济建模一半是统计学、一半是数学,成天面对的就是统计数据与微分符号;经济思想史从内容到研究方法都像是哲学或者历史学,研究对象是人类历史中被归类为经济思想的观念,研究过程中大量引用某个已故名人的原话,大致就是分析与澄清历史上某人曾经提出过的经济思想与观点,为了研究方便归类一组观点接近的思想家为学派。
我大概算是理论家中的理论家,论文发表算是挺多,引用数也还过得去,工作时间都花在任教与研究;我有意回避社会服务,银行、企业和政府的咨询工作,我一律统统推辞,次数一多,那些机构也都不来找我,我乐得清静。
作为代价,我在公众那里一直都没名气,远远比不上一些几乎成为电视台常客的同僚,应用方向的同僚可能更在乎公共影响力,理论方向的...我倒是真无所谓,其他同僚说不好。
大学教职,最苦最累的其实是指导论文,指导论文经常要言不由衷地夸奖学生的构想,心里头其实不以为意,面上还要假装很欣赏,最后,小心地以一种保护年轻人自尊的方式,给予对方,嗯,建设性反馈。
相比之下,我最早带的那批学生可真是省心,毕竟是来自世界各地最优秀的人才。
我在剑桥时其实就已经开始带博士生,原则上,剑桥大学的讲师可以指导博士论文,实践上,最终还是取决于有没有学生申请讲师作为导师;我当时还真就有三个博士生,我对那三人也是印象深刻,大概所有老师都会记得第一批带过的学生。
那三人中,一位来自澳大利亚的女性、她后来留在英国服务财政部,她还有与我保持联系;一位来自印度的男性,他后来去喜马拉雅山修炼,他没有再联系过我;最后一个是位英国本地的男性,他后来被芝加哥大学请去当教授,他有时还会跟我合作一两个项目。
去美国的那个学生后来拿到约翰·贝茨·克拉克奖,我们都知道这位早晚会拿到诺贝尔经济学奖,我没想到的是...
人生际遇就是这么奇怪,退休前几年,带过的博士生拿到诺贝尔经济学奖,人们在维基百科上一查那人的简历,母校名称下面就是博士导师,那一行自然就是我的名字。
结果,莫名其妙,我一下子被好事者挖出来贴在网上,不大不小地出名一波,话题越闹越大,我最后居然也成为报纸头条,标题大概就是:“日本教授培养出诺贝尔奖得主”、“震惊,诺贝尔奖得主的导师居然是他”
如水会那帮闲不住的“社会活动家”,他们发觉其中的机会,这些一桥大学的校友凑在一起,企业家、政治家、政府官僚,大家借着这股势头发动关系网,竟然也给我弄个文化勋章。
我家祖上八代全是农民,子孙后代得以面见天皇与首相,我真希望裕美与中田先生能够亲眼见证我的授勋式,可惜...总之,从此以后,一桥大学的荣誉墙上又多一个名字,我也算是满载荣光地退休。
退休的时候,看在文化勋章的份上,大学授予一个没有义务与责任的名誉教授头衔,名义上还是挂靠大学,实际上已经断开联系:
没有办公场所、没有教学工作,一桥大学与我已经没有关系。
国立大学的位置实在是僧多粥少,一般不会进行返聘;我也不想再折腾去哪所私立大学,多干五年也没意义...所以,老兵当退,我的职业生涯已经彻底结束。
职业生涯算是非常成功,感情方面就没那么顺利,我前后有过四段感情经历,没有一个人与我踏入过婚姻殿堂,我在分手时得到的评价,总结一番大概就是:好人、难以相处、没有情调。
最后一任女友名叫萤,她是相亲时认识的银行职员,她跟我交往近一年,同居半年,最终也是离我而去;萤离开时的话语实在是令人难忘:中田你已经与书籍结婚,我插不进你与书籍之间,我觉得自己很多余。
因此,那年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关注过感情方面,退休之后发现自己既没有伴侣也没有儿女,当真就是无缘社会的一个典型案例。
不过,大学教职还有额外好处:退休以后还会有学生邀请去参加联谊,日本还挺流行在毕业后的同学聚会上邀请老师,另一方面,家里偶尔会接待上门拜访的学界后进,极少部分是来请求指导或者交流思想,大部分还是想要得到些什么实际利益,比如期刊审核或者作品出版相关的帮助。
退休以前,我是很不耐烦联谊与拜访,感觉这些活动打扰做学问的宁静;退休以后,我发现...自己除了这些活动也没什么可做的事情,有时感觉还挺空虚,大概就是“活着没意思”的那种感觉。
运作大半辈子的时钟忽然间停摆,生活完全变得不同,无所事事的感觉就像脱离社会;世界上好似只剩下我一个人,失去大学的同事,失去稳定的人际,自我认知似乎都出现错乱感:
我不确定自己是谁,中田教授?没有学生的教授,这算是什么教授?中田正义?嗯...他是谁?
对于中田正义,我大概也只知道:中田正义年轻时喜欢读书,现在,中田正义一天只能集中精力约莫四小时,视力与注意都已经大不如前,写作也时常找不到合适词汇,用来准确表达脑海中的意思。
因此,大部分时候,我,或者说中田正义,只是在附近公园散步与休憩的一个退休人士。
这些过往不过一眨眼便划过脑海,好似这些年的时间,瞬间便已成为过去。
注意回到当下,目光聚焦对面,绿眼睛的青年微笑着道:“万分感谢!爷爷肯定会很高兴,中田教授远道而来参加他的仪式。”
这人听说过我,心中闪过了然,他听到名字时就知道我是谁。
同时,莫名感到有些诧异...我以为理查德不会愿意提起我,难道,我也是他青春回忆的一部分吗?他这些年变得喜欢怀念过去吗......
心下感慨万千的同时,面上装模做样地冷静询问道:“理查德,嗯,你爷爷生前有留下什么话语吗?我刚才没听清楚悼词。”
“那可真是可惜,我刚才可是在诚恳地致悼词。“青年不咸不淡地抱怨道
语毕,青年忽然语气低沉地说道:“按照爷爷的原话:我度过了美好的一生,被宝石与甜品环绕的一生,我没有遗憾。”
青年似乎是在模仿说话之人当时的声音,这声音不似青年本身的少年感,听上去更像是中年人的声音。
闻言,右手不由地紧握下摆,无法维持淡定的假面,心中充满高兴与心酸;我能想到理查德生前过着舒适的生活,然而...他是否真的幸福、或者没有遗憾,这两点却是难以确认,我更倾向于否定,考虑到杰弗里与儿子先行一步。
不过,这句话确实是理查德的风格,他在我记忆里就是如此体贴。
我感觉自己已经接近失态的边缘,我也已经恰当地道别理查德,我是时候该离开。
我其实挺高兴见到理查德的孙子,他的面容令我回想起许多年轻时期的过往,他的存在证明理查德曾经生活在这个世界;我心中感到几分慰藉,大概就是那种“太好了”的感觉,既是为我自己,也是为理查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