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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何羡的心思更单纯些,自从发现了谢府藏书楼的藏书之丰,他便一股脑地扎进这座宝库,也不怕人说他攀附新贵。
  反正主家不赶人,他便往来借书。
  这日谢澜安却在书楼底下等着他。
  束梦站在她身后,娇细的怀里捧着几摞高的卷宗,摇摇晃晃保持着平衡。
  何羡有些意外地走近,谢澜安手指往那些纸堆上一点,开门见山:“上一次北伐战中,户部入档的账,有没有兴趣算一算?”
  何羡更为怔营。
  说实话,在谢府出入这么久,他依旧看不透谢娘子是个怎样的人。
  他既不明白,谢娘子身边既有那么多优秀的郎君为伍,本应当眼高于顶,为何还愿意对他这样的平凡角色和善可亲,大开方便之门?也不懂得,她是如何做到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内,听政又掌兵的。
  她所求又为何?
  “我……”何羡思索了片刻,谨慎地问:“这是户部不示人的密档吧?”
  谢娘子协同督办北伐事宜,自然可以调看,他却没这资格。
  谢澜安轻描淡写地说:“户部不是姓何么?”
  何羡一愣,苦笑起来:“那个何和我这个何,可不一样啊。”
  “那要试一试才知道。”谢澜安眼里闪着淡然通透的明光,慢悠悠道,“除非郎君觉得,自己的数术在何氏里算不得数一数二,担不下这摊事。”
  何羡再不聪明,也明白了谢娘子绝非只是让他算算数这么简单。
  他斗胆对上那双镇静清逸的眼眸,忽然有种直觉,只要他今日点了头,他和他阿父清苦的生涯,很快便会天翻地覆。
  这是一位虽令人不知底里,却依旧莫名信服的女郎。
  至于他的数术,当然数一数二!
  因为其他家族兄弟根本就不稀罕碰这玩意!
  少顷,何羡吃下这个激将法,伸手从小婢子手上接过累累卷宗,沉下一口气问:“娘子要我算什么?”
  “军粮从京城批红到调配到位的时间、运送人力、输送时长、消耗速度……”谢澜安早已在心里考虑周全,一连串报出来,最后加重声音,“越细越好。”
  “好。何某……”何羡不自觉点头,还欲说什么,忽然看着一个方向顿住了。
  他的对面,一个白衣郎君手拿着一本书,漆黑的眼仁正静静望向这边。
  谢澜安随之望去,看见是他,唇角松松一勾。
  唇红眉黛,容颜雪白的小郎君,仿佛在没有树荫的夏日下多站一会儿,日光就会晒化了他。
  印象里好像有些日子没瞧见他了,谢澜安招招手,她这里有荫凉。
  胤衰奴被她发觉,抿唇矜持地走来,身上轻麻质地的衣摆随着行步轻拂,含有柳动涟漪的风致。
  他轻唤了声“女郎”,不好意思地垂低眉眼:“这书上我有一处不通,不知女郎空不空闲?”
  那日谢澜安给他书时说过,他有不懂处可以来问。
  这是个很好的机会,但胤衰奴一次也不曾用,他一次也没有因自己的私心,去打搅有大事要做的女郎。
  可今日谢澜安与别的人在一处说话,他就有不懂的问题冒出来了。
  这边的事已谈妥,何羡识趣,与这位小郎君点头致意,向谢娘子告辞,去藏书楼里啃卷宗。
  只是离开时不免猜测,这名郎君和谢家娘子是何等关系,长得也太……出挑了些。
  胤衰奴还是半敛着眼,伸出淡粉色泽的指甲,将书上费解的词句,指给谢澜安请教。
  谢澜安搭眼一看,随口答了,抬头若有所思地看他,“这都不明白?”
  “我笨。”胤衰奴过了会儿,从唇间轻溢出两个字。
  轻瑟低落的语气,仿佛不是在恼自己笨,而是撒娇着,求你教教我。
  谢澜安也不知自己怎会产生这种臆想,明明他的脸上连一丝多余的神色也没有。
  她往他手背的朱砂痣瞥一眼,留意到那身麻衫,展扇笑道:“听说,你不穿府里做的衣裳,嫌我这里裁缝的手艺不好吗?”
  她与他说话时总是很放松,玩笑话信口拈来,胤衰奴当然知道。他低头道:“我有衣裳穿。”
  谢澜安点头,她不强迫别人接受自己的好意,以免被这心思敏感的小郎君当成施舍。
  她用眼睛丈量了一下他的身高,忽然想起什么,转头唤来岑山:“我从前的衣服,都烧了吗?”
  她从前的衣服,自然便是男子衣装。岑山近前,难得露出几分为难之色:
  “娘子恕罪,娘子当时让烧,仆烧了几件便舍不得了,一直收在耳室里没动……”
  他话未说完,胤衰奴下意识拧眉:“不能烧。活人烧衣,不吉利的。”
  他自幼浸淫家学,最知道这些忌讳。
  谢澜安半侧着身背对他,便没看见他眼底宛如错觉般一闪而过的强硬。她回眸笑说,“那便送你了。”
  胤衰奴抱着书愣在那里。
  谢澜安看着他:“都是些旧衣,也不会额外花费公账。若换作旁人,纵使烧了剪了也不能染指我的旧物——你却没关系。
  “所以你若喜欢,便留下几件。”
  不为别的,他殓她骨,她送他衣,就当续上一点香火情。
  女子的声音清朗大气,胜于五月骄阳,烧得胤衰奴快化掉。
  你却没关系。
  为何他却没关系?为何……对他这样好?
  见胤衰奴久久不语,谢澜安无所谓地哦一声:“那还是烧了吧。”
  “我要。”胤衰奴抢着说。
  然后他便看见女郎笑得一脸得逞,连鬓发都跟着轻摇。
  他从没见过她一本正经地做什么事,说什么话,她总是如此漫不经心,仿佛世上没什么事值得她特别上心,连笑也是。
  以至于这片刻的笑容也像转瞬即逝的恩赐,让胤衰奴指骨缝里泛酸,想要握住什么,却无能为力。
  他们相遇的那夜,昙花开时,他其实看见了。
  全天下的昙花也比不上这一个笑。
  岑山迟疑一声,没有立时去办,觉得不大妥当。
  送吃送喝都无妨,可这衣物不比其他,最是私人,何况还是家主上过身的。
  但谢澜安并没想那么多,她决定的事也没有更改的余地。傍晚时分,她成年后所穿过的春衣夏衫,秋氅冬裘,各色锦缎,各式花纹,有的还是簇新没上过身的,全部一包一包送进胤衰奴的屋里。
  占据了他整张床榻。
  对门的文良玉看得一愣一愣,慌忙望天:“下雨了收衣吗?”
  当最后一包送完,胤衰奴走到门口,关上房门,又用微颤的指尖多此一举给门加了把栓。
  他转过身,看着满满当当的床榻,深吸一口气,忽然想起小扫帚喜欢挂在嘴边的那句话。
  像掉进米缸里的老鼠。
  他好像突然忘记了自己的卑低,忘记了从小爹娘便教他,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可以拿……他本想从床上挪开眼睛,可最终,他还是颤抖着拨开自己的衣襟,解开自己的腰带。
  他小心地取出一件白底流水纹大袖襕袍,一丝不苟穿在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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