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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9章

  邵则正愣了一愣,明白了英祥的告诫,不由又一拱手:“你是以知己待我,我心里都明白的。光这树的事,其实我就是个始作俑者。制台、抚台那里,我自然不敢争半分功劳,少不得还得给他们的面子抹足才行。”最后长长地哀叹了一声:“真恨不得休致后退隐林泉,好歹也算是地方缙绅,如今,做得真真没有意思!”
  英祥的任务是整理地方士子送来的颂圣的诗文歌赋,初查一遍有没有大的错谬,有没有违碍语,然后送到上面还要核查二遍,才会递到乾隆手上。也有多少人眼巴巴地求索这一条门路,若是文章入了皇帝的眼,赏一个举人的出身,岂不是少在科场拼杀多少年!之前邵则正也叫英祥写一写,英祥哪肯揽这种事,执意推辞了。如今在安静的县衙书房里看这些花团锦簇的文章,却觉一味颂圣,底里枯燥无味得很,看着看着,就不由走神。
  乾隆旅途劳顿,晚间在杭州城里入宿,行宫建于西湖边上,孤山侧旁,依山傍水是个佳地,四十多进房屋,不算很宽敞,不过一例有着江南园林的精致。上午处理政务,接见官员,用过早膳后给太后请安,接着就坐上专备的画舫,和太后一起游览西湖。先由孤山行宫向东北,一路从阮墩环碧到湖心亭,再到平湖秋月、断桥残雪,最后过涌金门,准备到位于湖东南的敷文书院。
  尚未到柳浪闻莺的景点,乾隆在御舟上瞧见湖边一小块地里,一个农夫正担着刈来的芦苇走在小路上。乾隆道:“既然来访民情,怎的视而不见?传那个农夫过来。”
  随侍的群臣一片忙乱,最后派了两员侍卫把那个担着芦苇的农夫唤了过来,切切地嘱咐他不要害怕,又教了几个简单的仪节,才送到乾隆御舟上。
  乾隆见那农夫趴在地上一个劲儿地磕头,一句话都不会说,笑道:“你不用紧张,皇帝也不吃人的。朕见你辛苦劳作,想跟你聊一聊呢。抬起头吧。”
  那农夫抬起头来,大约四五十的样子,脸晒得漆黑,一张憨厚的方脸,眼睛倒是活络有神,紧张地皱皱鼻子,觉得不妥,又拿袖子擦了一把,惹得乾隆笑了,吩咐旁边的太监拿手巾给他擦汗,徐徐道:“日子过得好不好?”
  “好,这两年丰收,今年又蠲免钱粮,日子过得有余呢!”
  “如今种稻,都是几熟?”
  “两熟!”那农夫提到种植就兴奋起来,刚才话里的颤音也不见了,伸出两个手指比划了一下,“前年雨水少,不过今年雨水足!交完租子,还剩不少,粜了买油盐酱醋,小日子过得!”
  这番奏对虽说质朴,颇惬圣意,乾隆脸上露笑,又叫赏了茶给那农夫。环视见周遭的官员们也有得色,心里一沉吟,又出一个计较。等那农夫牛饮一般喝完茶水,乾隆笑眯眯问道:“你这里的当官做老爷的人们,好不好?”
  一个问题下来,诸臣均是股栗。那农夫却是知道轻重的,点点头说:“都好。”
  “都好?”乾隆笑道,“这可难得呢!来,到旁边这些穿绀青袍褂、上面镶补子的人面前,看一看脸,再问一问他们姓甚名谁。朕吩咐的,你不用怕,不算失礼。”
  那农夫战战兢兢爬起来,绕着走了一圈。这些官员们平素在百姓面前正眼都不抬一下,今儿低头哈腰,老老实实汇报自己的职位和名字,还得忍受农夫直喇喇的打量,一句话都不敢多说,全部陪着笑脸,唯恐这祖宗一个不对,把自己的过失抖搂出来,那不光是捏着鼻子受他的那么简单,御前丢人可是真丢人!万一整出点背后的动静,惹皇帝抓了破绽来个彻查,乌纱和脑袋都有可能不保。
  农夫看完,又跪在乾隆面前,说道:“皇帝老爷,这些都是忠臣!”
  乾隆挑了挑眉,道:“都是忠臣?你怎么知道呢?”
  那农夫道:“小的平常农闲,最爱看戏。戏里面净角,凡是扮演奸臣的,像曹操、秦桧什么的,都是把脸面涂得粉白。这里的诸位老爷们没有这样的脸,所以小的知道他们都是忠臣。”
  乾隆不由放声大笑,一旁马国用忙取了手巾让他拭脸,乾隆笑了一阵,见那农夫一脸茫然,而周遭诸臣都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吩咐拿银子赏了农夫,叫他去了。回头他收了满脸的噱色,带着点淡淡微笑说:“这农夫大智若愚,果然江南人聪慧。你们嗬,不知下足了多少工夫,提点着哄朕,也活该吓你们一吓。——不过,若是真有辜恩的事叫朕知道了,那朕可不管你今日御前使了多少迎驾的气力,也不会饶你生天。”
  转头问苏昌:“下面是去敷文书院?”
  苏昌头上一层细密的汗珠,忙应道:“是。杭州籍的休致官员、地方上文坛耆宿,都等着瞻看圣容呢。”
  “嗯。”乾隆点点头,“有哪些人呢?”
  苏昌忙从怀里掏出一张笺纸,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名字,他一一报着,乾隆偶尔打断问上几句。突然听到“杭世骏”这个名字,乾隆似是怔了一下,抬手示意苏昌暂停,想了想说:“是不是那个说朕‘满汉之分太过’的杭世骏?”
  苏昌知道杭世骏当年惹怒乾隆的这段公案,不知乾隆是喜是怒,抬眼偷偷瞥了一下他的神色,笑容收了,但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心里惴惴,只好照实答话:“就是那个杭世骏。皇上天恩浩荡,赦他死罪,放归故土,一直教书开店铺,过的是老实日子。”
  “嗯。”乾隆道,“其他人倒罢了。他是要见一见的,看看还是不是当年那个‘杭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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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间,英祥如以往一样,提着一壶好绍黄,来到杭世骏的宅子里,两进深的小宅,已经半旧,墙壁粉垩得斑驳,青石地坑坑洼洼,倒是院子里种着一株桂花,摆着几块奇石,平添三分雅致。
  杭世骏的妻子张氏和他一样已经六十多了,身子倒也硬朗,热情招呼道:“博秀才来了?我们家老头子刚刚还在念叨你呢!”
  英祥含笑致意,拱手为礼,他是惯熟的,把那壶绍黄从右手挪到左手,自己揭开竹篾子的门帘,对正在饭桌前看书的杭世骏笑道:“大宗先生安好?我今天带了壶好酒!”
  杭世骏抛下书,笑呵呵前来迎接,按着英祥坐在对门的饭桌上首,见他还要推辞,便摆出一副峻色:“我们家里旧家什不分首座末座、主席次席,你还跟我闹虚礼,你有意思没意思?”
  英祥只好说:“恭敬不如从命!”乖乖坐下。
  杭世骏就如看待自己儿女一般满脸笑开,长长地“诶”了一声表示赞许,又取过英祥带来的酒,迫不及待打开壶口的封纸,深深一吸,不由赞道:“好酒!好酒!起码是十二年陈!这样的好东西,不叨扰我也舍不得!”
  英祥笑道:“本就是给你带的!”杭世骏对门外自己的妻子道:“今晚做的菜,只有熏鱼和桂花鸭勉强能够下酒,你看看附近的饭铺,有没有好的茴香烂豆和羊杂碎,买一点来给我们下酒!”远远地应了一声。杭世骏自己先到厨下,取了熏鱼和桂花鸭,又如找着宝似的,翻出一些炸花生和椒盐杏仁。一总端了来,用大酒盅为两个人添了酒,自己忍不住先闷了一口,啧啧有声地自顾自品赏了好一阵,才意犹未尽地说:“好酒啊,可惜不知道还能吃上多少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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