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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1章

  乾隆的头埋在冰儿浓密而显得有些干枯的乌发中,半晌都没有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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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京的秋过去得极快,转眼已经是漫天飞雪的季节了。天地间一片白皑皑的,文人雅士觉得清爽美丽,贫民穷人觉得苦寒难捱,冰儿只穿着紧身小棉袄,身上裹着一条薄毯子,呆呆地望着雪天出神。
  “主子,起来么?怎么只穿这么点?”苇儿轻轻走了进来,见景惊道,“病刚好不久,别又沤坏了身子骨!”说着就要给冰儿拿外衣。
  “我不冷!”冰儿厌烦地举手挡开苇儿,索性连身上裹的毯子也一并甩开,却用素白的指尖挑起窗棂上的积雪,看着雪花在手心的温度下慢慢地融化成一小滩水。苇儿看得心酸,只好在熏笼里又加了些炭火,并轻声嘱咐小太监把地龙再烧得热些,边强笑着打岔道:“这雪是瑞雪,今冬下了,明年就是丰收季节。……听钦天监的人说,这雪也下不长久,瞧今儿天就已经亮堂多了,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可以踏雪出游了……”冰儿一点反应都没有,只是机械地玩弄指尖的雪花,手冻得通红也不肯停下。苇儿从没见冰儿这副样子,心上堵得难受,眼泪不知道怎么就夺眶而出,却听见门外很急的脚步声,情知是乾隆派的人又来了,忙抬手擦去眼泪,提前预备着接旨。
  来了人她就知道,又是乾隆赏赐冰儿东西了。苇儿看看冷漠如旧的冰儿,知道她是不会去接旨的,只好自己走出去跪候。
  “皇上有赏!”乾隆身边的大太监马国用扯着他一贯的沙哑而带着尖音的嗓子道。
  “回禀皇上,五公主身体不适,命奴婢代为领赏谢恩!”苇儿道。这也是一贯的,马国用本该见怪不怪,这次却伸了伸头朝里间张望了一下,回头笑道:“姑娘,领你是可以代领,但皇上还要公主穿着赏赐的衣裳和素首饰到神武门候驾,这你可替不了。快些进去伺候好公主更衣,万岁爷还等着呢!”
  苇儿不由一惊,又有些担心,仔细地瞧了瞧马国用的神色,不见有异样,只好捧起乾隆赐下来的那一个锦袱进了内间。
  冰儿已经听到了两人的对话,显得很不耐烦:“要去你去,我不去!”
  “公主,好歹先看一下,是什么衣服。”
  打开锦袱,苇儿先吃了一惊:锦袱里一团白亮亮,抖开细看,是一件素白棉布面羊皮里子的氅衣,还有一件深青里子灰白面儿的披风。毫不贵重,不像是赏赐,白色更是宫里的忌讳颜色。但乾隆既然有旨,就是必须遵守的,苇儿正在担心怎么和冰儿说,冰儿却定定地瞪着这一身衣服,好一会儿明白过来似的:“快给我穿上!”
  到了神武门,乾隆已经在那里等了。只见他戴着青狐皮帽,辫稍上打着红丝穗,身着淡青灰色缎面灰鼠皮长衫,罩着青色寿字缎黑狐皮里子马褂,外面套着靛蓝色野鸭毛织金披风,衬着厚厚的貂嗉里子,神色凝重,正迎风而立。“皇阿玛?”
  这样的呼唤已经很久不闻了。乾隆转头看冰儿:她依然很瘦,面色苍白,两颊冻得有些发紫,不过调养了这许久,总归有些常人的颜色了;浑身素白,只剩发髻眉眼乌黑,发丝和睫毛迎着冷风瑟瑟发抖,人显得凄凉万状又冷艳非常。乾隆从心底里长叹了一声,竟亲自上前,站在忘了行礼的冰儿面前,心疼地说:“虽然叫你穿赏赐的衣服,也不应该只穿这么点。这样的天气,冻坏了身子怎么得了?”冰儿潭水般的眸子在乾隆脸上一轮,旋即被浓密的睫毛遮住了光彩,乾隆握住她冻得冰凉的小手:“跟朕过来。”就把她引到了一辆青呢骡车上。
  车上父女两人各自望着窗外,一路竟无一语。冰儿眼睛向外,神思却不知在何方,只等骡车停了,才隐隐记得一路而来的遍地雪泥、荒芜雪村。她跳下马车,远处隐隐可见寺庙的姜黄色墙壁,顶着雪盖,微闻钟声和梵音;四周是片小树林子,有的树已经秃了,枝干犹如珊瑚琼枝;有的树还覆盖着厚厚的叶子,积着厚厚的雪,风一吹就簌簌下落,遍地晶莹。她茫然地看着这一片水晶世界,乾隆已来到她身边:“别站着傻看了,去那边吧。”
  冰儿这才发现这里其实是一片义冢,零零落落散着墓碑。不远处的松柏掩映间有高起的雪垛,疑惑地走近细看才发现是一块墓碑,方方正正的青石碑四周简单雕饰着云纹,而正中的碑文竟然是:“姑苏慕容业之墓”,此外无一余字。冰儿看看墓碑,又看看乾隆,一切都明白了,立刻觉得喉咙口似乎被什么挤压着,一会儿连胸口都充满了这种挤压感,难以呼吸却又无比畅快。酸、甜、苦、辣,似打翻了一般搅和在心间;喜、悲、哀、乐忽而从脚底窜起,忽而又从头顶压下;悲怆、酸楚、哀恸种种交替,激得身体就似这天气一般又冷又干又涩。战栗颤抖了好一会儿,冰儿屈膝跪在碑石边,想哭却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只觉得心口发胀,呼吸都不顺畅起来,青灰色的碑石离得那么近,一个个填红的字都已经看不清,只一团团红色渗在眼睛里。冰儿伸手轻触着那红色,冷冰冰的,手指都冻得没有了知觉,可指尖一点点下移,仿佛触到了慕容业紫赯色峻峭的脸颊,仿佛触到了他鹰翼一般浓密直硬的双眉,仿佛触到了他刚毅粗糙却温暖的嘴唇……一时间,他的微笑,他的热吻,他急切的关心,他只在她身旁才会流露出的孩子气,让人迷醉沉溺……
  冰儿猛然惊觉,他再也不在了。
  心里突然抽空了,两行温热沿着颧骨滑到颊边,立刻变成冰冷,凝在脸上。嘴角尝到那微微的咸味,仿佛触发了什么,眼睛受不了控制,泪水成串地滑落下来,心里郁结的烦闷和悲伤突然直朝胸口翻涌上来,冰儿抱住冰冷的碑石大声痛哭了起来,此时的她似乎已经不是在哀悼慕容业,更多的是一种发泄,发泄满腔久已不宣的惆怅情感,发泄对人生命运无常的仍不屈服。
  不知哭了多久,冰儿只觉得心中的苦水倒尽了,眼前金花乱冒,浑身瘫软无力,但头脑中是一片久违的平静与清爽。她突然渴望有一双温暖而有力的大手把自己扶起来、拥抱住,可回头时,乾隆冷漠地远远站着,闭目不视;只有两个小太监走上来摆上一对白烛,燃上一束香火,又递来一杯水酒。冰儿强撑着跪直身子,把晶莹的水酒轻酹于地,眼泪如酒水一般莹莹洒下,在脸上留下一道道冰印子。
  “不早了,该走了。”乾隆的声音似乎从很远处传来,冰儿靠着两个小太监的扶掖站直身体,双腿不知不觉已经冻得不能动了,每走一步都是钻心的疼。到了乾隆面前,未抬头她就感受到父亲的目光:温柔的,又是责备的;心疼的,又是无奈的;关切的,又是恼恨的……她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委屈和歉疚,乾隆没有说话,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只是突然地扑进乾隆怀里,呜呜大哭起来,哽咽的声音从乾隆的胸口闷闷地传过来:“……他不在了……他不在了……他不在了……”反反复复,只此一句……
  声音不高,也不尖锐,却如钝刀一般拉着肉,有种撕心裂肺、凿入骨髓的痛楚。
  滚热的泪水彻底融化了父女间阻隔的冰山。乾隆本是强压着恼怒,此时却感到心中酸软,他渐渐伸臂搂住冰儿瘦小的背脊,把这个磨人又可人的小东西紧紧拥在怀抱中,怀中传来阵阵寒凉,乾隆心里微微发痛,用自己披风里层那厚实的貂嗉裹住女儿,他知道,两人的冷战结束了,冰儿还是他绕膝承欢的乖女儿。当女儿的心思如小鸟般在外面飞倦时,他的怀抱永远是她最最温暖的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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