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冰儿抬头一看,端方净白的一张脸,细眉入鬓,目光如炬,腮帮子上却没有二两肉,正是县令唐博伦。她低下头,尽量恭顺地说:“犯女金氏。”
“哼。”堂上半晌无声,直到她跪得双足都麻木了,才听见唐博伦不耐烦的声音,“先架到天平架上跪着,一会儿再问话。”几个衙役便来架冰儿,冰儿一甩手轻声道:“我自己会走!”到堂下天平架边,却是倒抽一口凉气。
天平架在清代属于“非刑”,不在官法之中,虽然不算酷刑,却是一等一折磨人的手段,它是平放的一块宽木板,上面竖起一个“十”字型架子,现在,宽木板上搁着的尽是破碎的瓷瓦子、石头渣子,利口尖尖,直对着天空。衙役见冰儿发愣,也不说话,一边一个架着腋下,把她按到木板上跪下,钻心的痛顺着膝盖和小腿上薄薄的皮肉直传到骨头上,又传到五脏六腑心尖儿上,冰儿觉得浑身被抽紧了一般,想挪开,却被两边四个衙役,两个绑腿两个绑手,伸平双手固定在十字架子上,一根茶盅口粗的木杠用力往膝弯里一压,顿时痛楚更剧。一个衙役又用力抓起冰儿的长辫子,死劲儿扯着绑到竖起的“十”字那一“竖”上,冰儿被迫低头,只看见自己裤子的膝盖处已经漫上斑斑鲜血了。
“等我回去……我必杀你……”冰儿咬牙想着,此时只有忍耐。
那边堂上,唐博伦开始处理政务,他动作很快,方法也很简单,问上几句便是责打,堂上哀号不断,血肉横飞。只一会儿,几起民事纷扰已经处理好了,堂下,几个拿着状子的已经偷偷退了下去。中途,唐县令还不忘“照应”一下冰儿:“给她挪动挪动,‘休整’一下。”差役便架起冰儿双膝离地,重摆弄一下瓷片和碎石,再按着她重重跪下,新伤旧伤相叠,便是两重痛楚。冰儿也只得咬牙受了。眼见日头渐高,气温也涨上来了,冰儿觉得头晕目眩,口渴难熬,膝盖上的痛似乎反到不那么明显了,但觉得两条腿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突然,一盆水“哗”地扑面而来,冰凉的水让冰儿昏沉沉的脑袋一下子缩紧了,人清醒过来,膝盖上的疼痛也格外分明起来。“抬进来。”是唐博伦的声音,两个衙役把她连着天平架一起抬进了公堂。唐博伦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她首如飞蓬,形容委顿,脸色不太好,眼睛也有些无神,然而眉眼五官的形状真是好看,精致得如描画一般,几缕刘海贴着光洁的额头,水蜿蜒地顺着额头、眉骨、脸颊流畅的曲线流下来,汇聚到下颌,一滴一滴地滴落下来,光圆润泽,让人难忍用手拭一拭的欲望。许久,唐博伦清清喉咙问道:“听说昨儿个你没有通报管事的,逃走了?”
“我通报了。”
“通报了,为何天黑还没有回官庄?为何是官庄的兵士们在山上把你捉拿的?”
冰儿道:“这话,太爷应当问苏里图。他既然同意我上山,为何做张做智地假装拿人?我回来的时候天也没黑,顺着的就是到官庄的道儿,看见我的人多了!”
“哼,当着我的面说瞎话!”唐博伦也不传证人什么的,直接说,“打!”
一个衙役取出一根两指粗细的薄薄的竹篾条——又是非刑——“刷”的一声响过,抽在冰儿瘦瘦的脊背上,就像火燎一般,刺刺的剧痛闪过,随即伤处的痛火辣辣地泛滥开来,霎时,冰儿就是一头冷汗。第一下还没有消化完,第二篾条很快又抽了过来,紧接着是第三、第四、第五……冰儿也记不住打了多少下,只有旁观的人啧啧叹息:冰儿的背上,薄葛布的衣服已经抽得发薄,血珠子从皮肤中密密地渗出来,洇在衣服上,宛如红霞缕缕,渐次增多。
“停了。”唐博伦依然是不疾不徐的声音,“打了多少了?”
“回太爷,三十了。”
“嗯。”唐博伦又转向冰儿,“可疼么?我再问你,昨天为何逃走?”
冰儿粗重地喘息着,等气息定了,狠狠瞪了唐博伦一眼,咬牙道:“我说过了,通报了,不是脱逃!不信,你叫管事的来问。”
“我偏要问你!再打三十!”唐县令显得有点怒了,手一推,案几一震,上面整整一瓶签子都掉到地上。冰儿狰狞一笑:“唐太爷,你打我,可得扶好了你的官桌!”
“打!往死里打!”
竹篾子“刷”“刷”的声音又响起来,冰儿咬牙闭目,任凭抽打,竹篾条轻薄,伤在皮里肉外,初始时疼痛难忍,打多了,似乎也就麻木了,反而不觉得很痛楚。
“可想好了?”
等她再睁开眼睛,唐博伦就站在自己面前,低着头,面带微笑,眼神却很阴毒,忽而,他抬头离开:“既是个不怕打的,我自有办法叫你心服口服!传!”稍过一会儿,冰儿只听得轻轻、碎碎的步子由远及近而来,到她身后时,那人发出了一声惊呼,虽是捂着嘴的,冰儿还是听出是胡衍璧的声音。胡衍璧抖抖索索跪在冰儿身旁,连话都说不利索:“犯犯女……胡氏……叩叩叩见大人!”
“昨天金氏出去,有没有通报管事的?你和她常在一起的,你应该知道。”
胡衍璧惊恐地抬头,一边的张妈微微地摇摇头。胡衍璧虽然明白她的意思,但也知道冰儿若未曾通报便出禁所,是犯了大罪,可以直接没入官府为奴。她不想害人,但也不敢得罪张妈和苏里图,只好说:“犯女昨日没有和金氏一起上工,先时金氏在苏爷那里听吩咐。犯女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和苏爷通报。”
唐县令从鼻子里出了一口气,眼睛瞟向一边的师爷,师爷做了杀鸡抹脖子的动作,唐县令坐正身子,轻描淡写地说:“苏里图昨日根本没有叫金氏,金氏出了门只和你交谈,许多人都看见的。既然你脑子不好使记不住了,我来帮你记忆记忆!”眼角一望班头,下巴一抬,班头会意,拿起一块枣木小板子,来到胡衍璧跟前,一个衙役用力把胡衍璧一只纤细小手拉出来,掌心平摊向上,班头毫无怜惜之情,狠狠一板子打了下去,胡衍璧一声惨叫,身子剧烈抖着,手又抽不走,班头第二板未有半点容情,继续用力打下,一而红,二而肿,三下便肿胀如快要吐丝的蚕宝宝一样,四下则紫胀起来,打到六七下,肿胀的皮肤像承受不住一样,裂了开来,鲜血“呼”地流了出来。胡衍璧不知是疼的还是吓的,尖叫一声晕死过去。
衙役端来一盆水直接把她浇醒,胡衍璧醒过来,剧痛难忍,伏在地上看着自己皮开肉绽的、还在战栗的掌心,既是害怕,又是难过,又是痛楚,不由痛哭失声。唐县令道:“可记起来了?”胡衍璧喘息难言,唐县令脸一板:“换只手,再打!”
“不!不!”胡衍璧哭叫着,“我记起来了!”她回头歉疚地看了冰儿一眼,低头道:“她……她没有通报……”
“那她是想做什么?一定告诉你了吧?”唐博伦问。
胡衍璧也是读书人家女儿,从小谎都没撒过几个,更不要说饰词诬陷这类了,抖着唇舌说不出话。然而看到唐博伦的眼神越发阴霾,手又伸向签筒似要发令再打,实在受不住这样的痛楚,欲语泪先流:“犯女……犯女只听金氏说要出去,也没有和犯女实说要逃走……她平素一个人来去,犯女也不知道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