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4章
季瑛走进来的时候,毫不意外地听见了内殿的说话声,他颇有自知之明地垂下头等候在门前,但还是多少捕捉到陛下的只言片语。陛下在和七殿下说话,这点情有可原,不过他话语中透露出一股上了年纪的老人对小辈说话时的慈爱,就像是真正的父亲一样对七皇子谆谆善诱,这便很不寻常。
“好孩子。”皇帝用这句话作为结论,甚至摸了摸他的头顶。
连七皇子一向处变不惊的瞳孔都飞快地闪烁过一点惊吓,季瑛慢悠悠地挂上了虚伪的笑意,在他身边擦肩而过,开始向陛下汇报搜查的情况。他没有提厌胜之物尚未处理的事情,反正陛下已经痊愈了,不是吗?
虽然陛下看起来又衰老了十几岁。
或许察觉到自己的孩子恨自己,和亲身体验被施以最恶毒的诅咒之间仍旧有些不可跨越的沟壑,总之,眼前的这个老人终于受到了打击,开始审视自己的父子关系,并且疲惫地意识到在这方面他一事无成。而现在开始假装一个好父亲有点太迟了。
“陛下不药而愈,”季瑛说这些话的时候觉得有点平静的恶心,“实乃邦国之幸事。”
“你认为是谁?”
陛下却无视了客套话,他问出这句话时,脸上甚至出现了些遮不住的疯狂,“对我说实话。是太子,是楚怀存,还是端王,又或者是……”
他顿了顿,季瑛又开始感到愉快了。父慈子孝的画面当然可以一遍遍在这里上演,但是陛下还不傻,但陛下对七殿下的怀疑却并不比其他人要少很多,以至于方才的那句“好孩子”就像是个笑话。
七皇子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虽然很难解释他怎么可能有条件在东宫里准备有些年头的巫蛊之物,但之前他做到在相府里编造出一个不存在的人,早就暴露了他的手段。
不过,他当然还是要说:
“臣不敢妄议诸位殿下。陛下万金之躯,如今初愈,切勿忧心。大理寺那边尚未有进一步的调查结果。三位殿下终究都是陛下的骨肉,即便是一时冲动,终究没能酿成大错……”
“朕让你说!”
季瑛顿了顿,低声说:“臣以为是太子殿下。请陛下恕臣失言。”
“他?他倒要有这个胆子。”陛下面色阴郁,情绪却稍稍平复,那双浑浊的眼睛又转了转,有些不稳地看向季瑛,“朕知道你没说实话,不过,你这副样子,倒是让人放心些。观星所的几位大学士怎么说?”
“如今万象归元,”季瑛从善如流地说道,“是吉兆,众星环绕,正合了为陛下祝寿之意。”
实际情况当然不是这样。
就连眼前的这位老人也很难意识到,自己在骤病时放的那一点权对季瑛来说意味着什么。他最有把握的就是,东宫中的巫蛊厌胜无论如何都不会和这个人扯上关系,他不可能有接近的机会,何况宫里星台的天象确凿无疑,做不得假。
“罢了,”
陛下挥了挥手,让季瑛退下,“……若是遇到七皇子,便让他多来几趟宫里。”
作为一个明智的帝王,他此时应该好好审视一下后继者,早些安排好身后事。但巫蛊之事一出,父子间再无信任可言,他下意识要规避掉这一点,而是要听些千秋百代万万岁的假话。季瑛悄无声息地离开,他的头发上又一次毫无例外地染上了宫廷中香炉的味道,那是带着腥甜的龙涎香。
如今陛下毫无疑问意识到,自己最能够信任的人,其实是季瑛。
毕竟,季瑛的忠诚源于他被敲碎的骨头,源于训狗一般残酷的对待和暗无天日的折磨。这才是对一个掌权者来说值得放心的一条走狗。
季瑛无声地眨了一下眼睛。
他当然做不到诸如去东宫偷偷埋下一堆巫蛊之物的事情,这件事多少还是要归咎于东宫曾经的主人,要怪现在的这个也行,谁让他不好好重新开垦一遍后花园。
不过,他想,假如陛下殿中燃着的一味香料被换成相似的其他原料,随着香一点一点烧尽,慢性的毒幽微地弥漫开来,小剂量地流入他的身体里,只能像是蛀虫一样慢慢地进行腐蚀,恐怕他未必察觉得到。而事实证明,
巫蛊事件的那段时间就是这样,陛下对此毫无所觉。
——就像是木头雕刻出来的人形。
*
楚怀存在打量他的剑。
这柄剑又薄又亮,就像是第一天到他手上那样。实际上他也没有为此特意保养,但经常出刃的剑大概就是这副模样。方先生在旁边镇定自若地捋了捋胡子,而梁客春困惑地瞪着他们两个人,似乎对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缺乏理解能力。
“楚相是说……”他一紧张就又开始磕磕巴巴,“您、您打算亲自动手,而不是交给其他的人来做。而方先生也打算跟着去?虽然这是我出的主意,但我的预想是一个武艺高强的暗卫,还有一个、一个宫里的线人。”
“我比较熟悉路线。”方先生笑眯眯地说,虽然他实际上从来没有进过皇宫。
“梁公子,”楚怀存也平心静气地说,“我的剑法其实也不错。”
问题显然不在这里,但具体的问题仿佛不该从他翕动的嘴唇中发出模糊的颤音,梁客春挣扎了一下,随后意识到面前的任何一个人都并非自己所能动摇。他毕竟经历过许多事,很快地也冷静下来,只是仍旧心有余悸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