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此事倒成他的不是,他给了莲氏诰命夫人的身份,却没给她自保的手段。深宅大院里,想悄无声息地弄死一个人,手段太多了。宁远伯府尽是虞夫人的眼线,慕老爷又是个和稀泥的主儿,虞夫人在这府里一手遮天,她又对莲氏恨之入骨,必定挟私报复,只消她一句话吩咐下去,一碗水都送不进去。莲氏在院子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所以才死得如此凄惨。
  若教婉瑛知道她娘是活活饿死,还不知道会多么难受,此事绝对不能教她知晓。
  姬珩心中已下了决议,验尸单被他揉成一团,随后,他掀开错金博山炉,将纸张扔进去焚尽。
  “这件事,不许对任何人说。”
  “是。”
  陆承躬身告退,走到门口时,却脚步蓦地一滞。
  姬珩也似有所感,右眼皮不祥地跳动。他快步走出隔间,随后顿住。
  博古架旁边,婉瑛一身雪白孝服,无声无息地立在帘后,脸色苍白如纸,哭得像个泪人,眼泪一滴接一滴地落下。
  她一定是听见了那些话。
  一股莫大的恐慌袭上心头,姬珩喉头微哽,半个字也说不出,刚往她的方向探出脚步,她便两眼一闭,脱力地晕厥过去。
  旁边的汝窑花瓶被撞得倒在地上,裂成粉碎,姬珩在一地碎瓷片中接住她轻如枯叶的身子,慌乱大喊。
  “太医!快宣太医!”
  *
  婉瑛做梦了,梦里纷纷乱乱,光怪陆离,全是幼年往事。
  一下梦到她在岸边芦苇荡里睡觉,芦花被风吹得漫天纷飞,拂过鼻尖,痒得她打了个喷嚏。阿娘上岸来寻她,将她背在背上,嘴里哼唱着童谣。浅唱低吟,是任何靡靡乐音都比不上的天籁。
  一下又梦到八岁那年,阿娘背着她逃离花船,那夜无星无月,四周黑漆漆的,只有草丛里的萤火虫散发着微弱的光芒。上岸时,由于太过慌张,阿娘的绣花鞋掉入水中,她赤着脚在泥地中奔逃,单薄的脊背上还趴着熟睡的她。
  那一晚对于她来说,一定是人生中最惊心动魄的夜晚,她是声震汉水的江陵名妓,冯外婆引以为傲的当家头牌,仅靠这些年积攒下的缠头,即使日后容颜凋零,她的下半辈子也能过得衣食无忧,可为了女儿,她选了一条最凶险艰难的道路。
  画面又一转,又到了当年她蒙着大红盖头出嫁,阿娘倚着门口痴痴目送她,眼泪沾湿罗衫。
  玉京天高地远,隔着千万重山,她一定以为那是此生最后一面。
  梦境的最后,她梦到阿娘穿着上回见面时的那套家常衣服,笑容温和,与平时没有什么不同,仿佛只是要暂时出趟远门,握着她的手说,小九啊,阿娘要走了。
  原来那日重阳一见,便是天人永隔。
  不,不要走。
  她哭着,挽留着,紧紧握着的那只手却渐渐变淡,化成万千光点,消散于天地之间。
  梦醒了,婉瑛睁眼,依旧是哭。哭得两眼红肿,眼角溃烂,眼泪也依然流不停,让人怀疑一个人的身体里,怎么会储存这么多的泪水。
  她不再进食,即使强灌也会原封不动地吐出来,仿佛身体拒绝吸纳任何养分,所有情绪被抽空,只剩下绵延无尽的悲伤。
  小顺子的笑话再也逗不笑她,她躺在床上,睁着空洞无神的双眼,宛若一具只会流泪的空壳。
  春晓哭着劝她:“小姐,吃点饭罢,生死有命,夫人在天之灵,看到您如此作践自己,也会心疼的。”
  所有人中,她唯独对春晓的话还有点反应。
  “我真该死啊。”她对春晓说。
  那日阿娘握着她的手说了那么多话,又将玉佩交给她,嘱托她要为自己打算。
  她怎么就听不出来,那是在告别呢?
  如果她早些听出那些言外之意,是不是就不会有阴阳两隔的今天呢?
  阿娘一定很失望罢,她的女儿,如此无用,竟护不住她。
  春晓抹着眼泪只是哭。
  她一日比一日消瘦,一日比一日虚弱,太医直言,存了死志的人,大罗金仙也救不回来,若长此下去,还是趁早预备后事为妙。
  姬珩从一开始的暴跳如雷,到现在只剩下满腔无奈,他再也不能像当初那样,用下人的命去逼她吃饭,自己都悍不畏死的人,又怎会去在乎他人的性命呢?
  纵然是高居帝位,手握权柄又如何,他拿她无可奈何。
  “你是想饿死自己,步你阿娘后尘吗?”
  躺着的人身子颤了一下,终究还是被这句刻薄话语刺痛了,死气沉沉的双眸里泛起涟漪,透露出微妙的忿意。
  终于有所回应,姬珩硬着心肠,再接再厉:“害死你阿娘的人正在拍手称快,你将自己饿死,谁替你阿娘报仇?”
  泪水顺着眼尾流下,渗进鬓发里。
  “我……”她哽咽,嗓音嘶哑难听,“我想为阿娘扶棺,送她回乡安葬。”
  “不行。”
  他毫不留情地一口回绝了她。
  看着怔怔流泪的人,姬珩冷硬的心肠终究还是软了,替她擦去眼尾泪痕,解释道:“你说要回去协理丧事,朕允了,你拒绝回宫,说要留在家里守夜到头七,朕允了,就连你卸去妆饰,在这宫里身着孝衣,要为你阿娘闭门守孝三年,朕也允了。但是小九,朕事事都能依你,唯独回乡这件事,朕不能答应你,因为这一去,你必定是不会再回来了,朕不能冒这个险。朕知道你自幼与你阿娘相依为命,她的去世对你造成不小打击,若你实在不舍,朕可许你在宫中立一座神主牌位,若你阿娘在天有灵,也能日日陪伴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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