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其实这些也还罢了,总归我管得住。”夫人沉默了一会儿。
  螽羽以为夫人要入睡了,将风扇得更轻些。
  不过夫人又开口说话了,声音也就像螽羽扇出的风似的,轻得再远些便要听不到了:“人们在说,那帮请愿的人将周监生救走之后,如今就躲在浮岩山的山坳里头呢。”
  “浮岩山是……”
  “就是镇子外头那几座崖仪山脉里的其中一座,岩下村就在浮岩山的缓坡底下。”
  难怪……
  “岩下村的村民可是在接济那些暴民?”
  夫人点了点头。
  “岩下村的村民一向受到张家的照拂,却这样行事……”螽羽猜测道,“太太可是为此伤心?”
  夫人想了想,缓缓地摇摇头。
  “东东也在那儿呢。”夫人说。
  “什么?”螽羽一时没有听明白。
  “听说……东东和那些请平粮价的人在一块儿。”
  螽羽心里仿佛突然有只巨大的翠绿色的蝈蝈在乱撞。她咬住舌尖,把差点脱口而出的问题咽回去。
  “我担心她会做傻事,把自己给害了……”夫人低声絮絮,“她哪里懂什么道理呢,做事总是那么随着心就去做了。到时候如果官府派兵去镇压,她被伤着可怎么办?……”
  镇上祠堂里的晨钟敲响了。
  咚……咚……
  钟声一阵阵回荡在院子里。随着日轮东升,屋子内的陈设、夫人被褥上的鸳鸯刺绣,轮廓也一点点清晰起来。
  夫人伸手拨了拨螽羽鬓边的发丝。
  螽羽这才发现自己出了些汗,发丝黏在脖颈上了。
  夫人伸了个懒腰,像是要把方才日出时分那片潮湿的水汽挥散开似的,脆着声说:
  “起来吧,今天还有很多事要忙呐!我今天早饭想吃小馄饨——你跟我去厨房,我教你包。”
  【拾捌】枭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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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底时,从省府派来的一千个兵马下乡拿人,竟在崖仪山河道口大败于“崖仪变民”,数百官兵尸陈河畔,还有一名卫指挥使坠马而亡。
  省城里的知府大丢了颜面,上疏求兵以求平叛,将此事从“哄堂塞署,逞凶殴官”上升到了崖仪乡民意图“一县同反”。
  与此同时,赵知县被革职,换了位孙知县来。
  上头官员调来换去,民间的恐慌也越来越盛,各种小道消息传得沸沸扬扬:今天什么土地爷显灵给周监生送了一套红衣,明天什么哪座山间狐啼如诉是有不祥之兆……
  孙知县倒是个会做官的,新官一上任,第一件事便是带着被官兵俘虏的百姓前往浮岩山换回被俘虏的军官。
  然后召集乡县老民,询问是否愿意写下呈文,讲明“本村并未进城闹事,应完钱粮也情愿照常交纳”,如此一来,往后便不再追究。
  乡民本就知道官兵平叛之血腥残酷,听孙知县这样说,便纷纷写了呈文。
  如此一来,“请平粮价者”似乎将要日渐孤立无援了。
  孙知县又登门拜访本地各个乡贤缙绅,终于问出一件要紧的事:
  “民间所谓‘请平粮价’,究竟是要去除所有程仪需索,还是以求红封白封没有差别?若是前者,恐怕难以办成,若是后者,各位老爷们可愿接受?”
  ——夫人坐在前堂里,听孙知县说着这些话。
  螽羽一早便问过夫人这个问题。
  夫人当时很快回答:“老爷自然没什么不情愿。”
  这会儿,夫人却没有立刻回复孙知县。
  她心不在焉似的,突然问:“县太爷可知道前几日崖仪河口死伤的人里头,都有哪些村子里的乡民?”
  孙知县只身带着几个衙役前来,身后没跟着师爷,也没跟着在官府办事的池三爷。可见孙知县心里清楚,张府久久未站出来说话,是有为难之处的。若是张祐池一并登门,或可显得亲近,却也可能弄巧成拙。
  看来孙知县果真是个能干人。
  “有岩下村的小农数家。”知县回答道,“本官听说岩下村的土地十之有八都是张家名下所有,可是如此么?”
  官府里一查地契便知,当然正是如此。
  夫人也回答:“确实如此。”
  “岩下村民中有不少人支持民变,您有听说?”
  “我一介女流之辈,哪里知道这些事。”螽羽第一次听到夫人这般自谦,惊讶于原来夫人也是会说这些话的,“岩下村的田产常年交由村民打理,不过每年收取一笔佃租而已,甚少往来。县太爷万莫生出什么疑心,我们张家对朝廷一片忠心,皇天后土实所共鉴。”
  “小生万没有这个意思。只是担忧张老爷牵挂乡亲,也担忧老爷的家业受损。”
  “县太爷的意思是,若是往后官兵前来平叛,少不了要波及到岩下村?”
  螽羽站在屏风后听着,听到说这句话时夫人微微扬起的声调,便知道夫人真正关心的其实是这件事。
  “本官自然不愿看到百姓无辜流血,为官者爱民如子是职责所在。”这位孙知县说话很有方圆,“只是也要看那姓周的暴民与他身边纠集之众是否能早日回头、归顺朝廷。”
  “若是早日归顺,便有活路么?”夫人问道。
  “周监生虽是有着‘为民请命’的好心,毕竟惹出大祸,肯定是活不成的。”
  “我并不多么关心周监生。”夫人笑道,“如您先前指点——岩下村不巧成了‘贼窝’要受牵连,实在令我忧心。依您看,现在可是劝解村民捉住那周监生交予您手中的好时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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