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这一番撇清干系的话让太子越发恼火起来。
李达也跟着喊起来:“殿下,臣去求见谢大将军,是公主拦着不让臣面见谢将军!谢将军身边的人应当可以为臣作证!臣对殿下绝无二心……”
此言一出,谢青崖顿觉太子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带了刺。
恐怕此刻在太子心里,他已有和公主合谋利用李达的嫌疑。李达这话不光救不了自己,反倒把他也拖下了水。
见太子和谢将军没动静,李达哭喊得越发撕心裂肺。
听得太子脑仁都疼起来了,脑中嗡嗡作响。他忍无可忍,又抄起桌案上的汉白玉摆件,往李达身上砸去,大喝一声:“闭嘴!”
这一下真叫李达彻底闭了嘴。
谢青崖愣了一下,只见李达跪在那,上半身直挺挺的,额上几道血痕淌下来,瞪着双眼,砰一声倒了下去。
太子却丝毫不见慌乱,面无表情地抬手让亲兵把人抬出去,随后意味深长地看了谢青崖一眼。
谢青崖读懂了这一眼。是敲山震虎,是警告他,这就是背叛东宫的下场。
他一时间竟分不清李达到底是死于意外还是被蓄意杀害。
须臾后,他低下头,沉声告退:“殿下好生歇息,臣去营中盯着点。待西北军全数清点完毕,庭州军和凉州军便可先行回驻地了。”
太子轻颔首,摆手示意他退下。
……
谢青崖离开都护府,在城中一家富商的私宅中见到了心系之人。
他将李达已死的消息禀报给公主,见公主并不意外,心下便已了然。
赵嘉容哂笑了一声:“他何尝猜不到我是在借刀杀人,可他宁可错杀一千,也绝不放过一个他心生怀疑之人。李达落在他手中,只需要稍稍挑拨,便没有活路。”
谢青崖听着,垂眼敛去了复杂的眸光。
公主明知东宫是虎穴狼巢,明知太子疑心深重,明知在东宫潜伏是九死一生……
他情绪有些低落,公主似有所察,回身近前,抬手轻抚他的脸,道:“你不一样。你是谢家十七郎,是皇帝跟前的红人,他不敢杀你。纵是来日你与他撕破脸,他明着也不敢把你怎么样。至于他暗地里耍心眼,你还担心我护不住你吗?”
他下意识地摇头。他怎么会是怕死呢?又岂会怀疑公主的能耐护不了他?
他只是怕——有朝一日,若他和公主的政治利益站在了对立面,他会是被公主狠心舍弃的那一个。
公主说完这番话,便似乎耐心已告竭。
脸颊上的那抹微凉转眼便要离他而去,谢青崖心里一慌,赶忙抬手紧紧握住了那纤细的柔荑。
赵嘉容瞧见他眼中遮掩不住的慌乱,不由有些讶然。她思及今日发生之事,将太子剑指谢青崖的场景在脑中过了几遍。
“赵嘉宸命你杀我?”她问。
谢青崖一怔,分明从不曾背叛过公主,此刻却仍不安极了,目光闪躲,反复地、轻轻地揉捏公主的手。
她看在眼里,心中顿觉好笑,问他:“你不会在太子面前也这般模样吧?”
他忙不迭矢口否认:“当然不会!虽则不知太子为何怀疑起臣来,但眼下……”
她接过话茬儿:“眼下太子仍会看重你,纵是再怀疑,也不会轻易和你撕破脸。毕竟如若西北军安然交接给荣子骓,朝中唯一手握重兵的武将就只剩你一个了,太子拉拢你还来不及。”
谢青崖赞同地点点头。这也是为何他被太子以剑相指,却仍要跟在太子身边的缘故。
赵嘉容任由他没完没了地揉捏她的指骨,轻声安抚道:“你放心,目前来看,你在东宫是安全的。”
他欲言又止了许久。
安西城中人多眼杂,且太子尚在城中,他不宜在此久留。她也要出面去处理西北军交接之事。
她仰头,在他唇上轻吻了一下,尔后道:“去忙吧。”
谢青崖松开她的手,转而捧住她的脸,深深地吻下去。间隙里,他颤着声问:“如若……臣是说如若,有人命公主杀了臣……”
她怔了一下,未曾想到他憋了半晌的话竟是这一句。她忍不住在他唇上咬了一口,以示惩戒。
“说什么胡话?这天下有几人能命令得了我?”公主言及此,冷哼了一声,“若真有,我杀了他便是。”
他嘴唇上穿来刺痛,下意识舔了一下,尝到了血腥味。回过神来,他却勾唇笑了起来,眼眸微微发亮。
他并未把这话当真,也知道公主是在哄他高兴。但他乐意听,也真心实意地为此感到开怀。
赵嘉容却正色道:“皇帝的头疾又发作了,已经严重到不能上朝的地步了。也无怪乎太子做出挟持荣建家眷这等事,他这步棋下得又狠又急,我今日若不在城中,恐怕真叫他如了意。”
“此事和李达之事,太子当真分毫不曾透露给臣,一路上一直瞒着臣。”他接话道。
她不以为意:“李相致仕后,太子一党在朝中的势力锐减。如今皇帝病重的节骨眼上,李家式微,荣家却不见倒台,太子自然心急如焚,生怕他的太子之位出了差错,行事自然也就多疑一些。”
公主如此耐心地将这些解释给他听,他纵是再不愿与太子虚与委蛇,也只能低头乖乖道:“臣明白。”
言至此,两厢沉默了片刻。
谢青崖抬手将公主鬓边散乱的青丝捋至耳后,良久方再次开口道:“……公主今日是否太过着急了些?”
他是担心回京后,皇帝会怪罪于公主。毕竟太子是皇帝最宠爱的儿子。
“难不成真把荣建和西北军拱手送给他?他眼下太急躁了,行事张狂,不好控制。我就是要给他个下马威,让他不敢在安西城里胡作非为,老老实实地滚回京都。也多谢他闹这么一出,让我能如此轻易地收服西北军,省了不少功夫。”赵嘉容言罢,从袖中取出一块特制的西北军令牌给他瞧,正是此前在城墙上荣建自刎前交给她的。
他接过那块令牌,指尖摩挲着令牌上阳刻的文字,暗暗心惊。他心知这块令牌的份量在西北军中比朝廷的虎符还要重得多。
“至于皇帝,”她顿了下,语气冷淡,“皇帝他老了。”
他听出这话的意思,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公主却直截了当地把话挑明了,在他耳边低声道:“这世上能威胁我的人,也许很快就不再有了。”
说话间,温热的呼吸喷洒在他耳畔,激起一层又一层轻微的战栗。
“谢十七,我知你到底想问什么。我这前半生有太多不得已,两权相害取其轻,我一直在取舍,你也都看在眼里。”
“你或许担心我固执地让你留在太子身边,只是利用你,待我收拾了太子,便会将你抛之脑后。”
“又或许担心皇帝会威胁我,以重利诱惑我,让我毫不留情地将你舍弃。”
谢青崖闻言,嘴唇翕动了半晌,也没能出言。公主竟如此敏感地察觉到他的心思,且分毫不差。
公主接着道:“我从小便是不被选择的那一个,费了很大劲才能有选择的机会。那年马球场上,皇帝问我选谁做驸马,我受宠若惊。而你,是我第一个选中的人。”
那日马球场上的日头似乎和今日一样高悬,炙热的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一直洒进人心间。
第83章
这些年来赵嘉容见惯了大风大浪, 看遍了人心险恶,早已对所谓的真心不抱任何期待。底下人惧怕她,朝臣们巴结她, 表忠心者数不胜数,好听的话一箩筐, 她皆左耳进右耳出。她太明白,一旦失势,这些鲜花着锦便会烟消云散,当不得真。
可谢青崖和那些庸俗之辈不一样。他从不摧眉折腰事权贵, 也绝不是树倒而散的猢狲。他在她位高权重时不肯低头,在崔家倒台时雪中送炭。他从来只凭一颗真心而活,这世事再污浊,也脏不了他的心。
如今他把他的一颗真心捧给她, 她又岂会忍心将之随意舍弃?浊浊尘世里, 这真心如皎洁的明月高悬, 她不会让它堕了沟渠。
“谢青崖,我从三思殿前你递给我那枚润喉糖时, 我就心悦于你, 这么多年从不曾变过。从始至终, 我选的都是你。”她声音很轻, 话语却坚定。
谢青崖怔住了,心口砰砰直跳,晕乎乎的,恍惚以为自己入了梦。
他伸臂将公主紧紧拥入怀中, 下颌轻轻搁在公主肩头,好多话到了嘴边都说不出口,良久只有一句:“……臣三生有幸, 蒙公主垂怜。”
谢家十七郎骄傲了半辈子,玉皇大帝跟前也不见得能低头。此刻他却只觉得自己不过是庸人一个、贱命一条,竟有幸蒙公主垂青。
赵嘉容抬手环住他的后腰,道:“你放心,不会让你委屈太久。太子跟前也不必太紧绷着了,纵是你再滴水不漏,也治不了他的疑心病。再说这戏又不是演给他看的……”
“臣明白,”他接过话茬儿,“是演给圣人看的。只要在圣人眼里臣尚是太子一党,北衙的禁军兵权便能牢牢握在臣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