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她看书时,她睡着时,黄昏下两人散步的剪影,还有黎渊大口吃着她做的饭……
这些日子以来,苏寒几乎相机不离手。
黎渊站在长城上,远眺山天相接。
“百年大小荣枯事,过眼浑如一梦中。”
“黎渊。”苏寒喊她。“看这里。”
照片定格成像,是黎渊释然的微笑。
因着是工作日,长城上人不多,她们等了好久才有一对老夫妻路过,为两人拍了合照。
回去的时候苏寒打了的士,黎渊累的在车上睡着。苏寒害怕她身体受不了,犹豫着要不要去医院。
“没事。”回家之后,黎渊难得吃多半碗饭。“道家有言,心平能愈三千疾,你看我现在是不是状态不错。”
苏寒见她虽然累,但并没有其它反应,放下心来。
“以后不准再进行这样劳累的活动了。”
“知道了。”黎渊很听话的点头,“都听你的。”
两人度过了一段难得快乐的时光,就像是从命运手中偷出来一般,珍贵却流逝飞速。
黎渊再次化疗的日子到了。
化疗的副作用医生早已讲明,但真的发生时,痛苦和折磨还是让人禁不住崩溃。黎渊的头发已经剃光,每天躺在床上睡着时,苍白的模样,让苏寒几次心惊。
她怕黎渊,就这样没了,悄无声息。
夜半的咳嗽声从压抑到剧烈。苏寒有时候想,如果真的能悄无声息的在睡梦中去世,未尝不是一种福气。
她心疼黎渊的痛苦,却不想要她离开自己。
黎渊倒是看得开,医生都说在所有病人中,她的心态是最好的。黎渊现在每天除了和苏寒说话,睡觉吃饭化疗,能清醒的时候,她都在看书。不是《太平经》就是《传习录》,像是要从书里找到活下去的方法。看书时的黎渊很平静,这让王红星也不好让她放下书休息。
王红星还是不放心,黎渊不让她现在就来,可她那里在家能坐得住。
当她看到刚化疗结束虚弱睡着的黎渊时,一向坚毅轻易不掉眼泪的人,再也控制不住。
中年丧夫,老年丧子。
人世间的苦难,大抵如此。
“苏寒姐,这段时间辛苦你了。”黎洋抱着她妈,安抚着她的情绪。
时间将当年跟在黎渊屁股后面要糖吃的小不点,打磨成顶门立户的大人。苏寒看着这样的黎洋,对王红星的未来放心了一些。
苏寒摇摇头,“你扶阿姨去休息吧。”她将钥匙掏出来,“这是家里的钥匙。”
王红星不走,被黎洋连哄带劝的拉走。她妈已经是满头白发的人了,舟车劳顿又遭受如此冲击,她怕她妈受不了。
“你再病倒了,我们照顾谁?别让我姐和苏寒姐担心,妈,听话。”
黎渊的三期化疗并不顺利,她的身体开始出现排异。再一次从化疗中挺过来的黎渊,向医生提出申请。
“黄医生,这次化疗结束后,我就不再化疗了。”
“闺女你说什么呢!”王红星以为她要放弃治疗。
黎渊摆摆手,“保守治疗吧,留些力气,我还能多活些时候。”她去看苏寒,祈求的眼神,让苏寒心脏像是被扎了个洞。
“就听她的吧。”
医生最后同意了黎渊的请求,化疗转为保守治疗本就有风险,稍有不慎就是加速死亡。但化疗的痛苦,以及延续的生命周期,似乎又不值得让一个将死之人这样遭罪承受。
生命的意义价值,以及死亡的命题,总是横亘在每个人的人生中,让人们不得不一次次面对痛苦的抉择。
黎渊在三期化疗之后,彻底出院。
第100章 生死
下午四点的城市,白鸽鸣响着划过夕阳。冰湖上刚刚结冻,迫不及待的年轻人便已开始滑冰游戏。北城夜市灯火通明,来自各地的小吃汇集于此,烟火灯火暖意融融……一点一滴,一时一瞬,定格的画面出现在苏寒的相机中,是她和黎渊此生可以留存在世的珍藏。
至于那些无法定格的青春和过去,苏寒则用文字留住。
她好像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想要写作,又或者是写作的真正意义。她可以记录下她和她的爱人,那些没有通过影像呈现的时光,那些镜头无法详尽描述的日子,她会永远留在自己的笔下。
黎渊再一次踏入炎城,是被苏寒抱在怀里的。
据说建国前有风水先生为云山堪舆过,这里的风水上佳,是块阴宅宝地。
黎家的爷爷奶奶还有黎渊的父亲都葬在这里,现在黎渊也葬在了这里。
苏寒买了一个双穴墓,没有人问她为什么要买双穴,所有人都沉默着进行告别。
黎渊走的并没有那么痛苦。那些资料上写的吐血病痛折磨而死并没有出现在她的身上,她是在睡梦中离开的。
某一天苏寒起床,照例去喊黎渊,可这一次,她再也没有叫醒她。
人说能在睡梦中离开,是有大福报的。苏寒不知道黎渊的福报,是不是都用在这最后一梦中。
苏寒没办法不去想,上天是不是太残忍。英年早逝,短短四个字,却是人生最无尽的痛苦和遗憾。
来送黎渊的人很多,俞熙安俞和安原晤秦迎瑞,甚至苏家父母也在聂芸芸和苏家哥嫂的陪同下回到炎城。大罗村的支书还有马家的老人没办法长途跋涉,于是出狱后一直在家搞养殖的马三艳和支书孙子,代表大罗村来送黎渊最后一程。
黎渊是化工厂的工程师,化工厂派乐不屈当代表前来吊唁。因为黎渊没有结婚生子,因此没办法享受惠及政策,即抚养殉职职工子女直至毕业工作。厂里最后开会决定,一次性追加抚恤金五万,并承诺可以为王红星养老。
黎渊的墓就在黎光明的墓后,黎光明的墓也是双穴。
老家不给子女填土,于是王红星借着给黎光明上坟的契机来到云山,对着黎光明的墓喃喃自语:“老黎啊,大闺女先过去陪你了,你别着急,我也快了,咱们到时候又能团聚了。”
黎渊的遗像是她当保卫处主任时照的白衬衫一寸照。如今蓝底变黑底,黎渊意气风发的笑容,也永远凝固在黑白之间。
苏寒今天穿了一身黑衣礼装,她戴了一个女士的黑色礼帽,帽子右边别着一朵白花。她得体的向每一位来悼念的人鞠躬致意,包括她的父母。
她像是她的未亡人。
她其实,就是她的未亡人。
“寒寒……”佟霜看着这样的女儿,一时哽咽。她知道,苏寒这一辈子,都不会再忘记黎渊了。她看到苏寒的眼神,死寂,空洞的死寂。她从没见过苏寒这样的眼神,像是万念俱灰后的平静。
“寒寒,你要是难过,就哭出来吧。”
“妈。”苏寒喊她,“我已经哭的够多了,黎渊不想看到我哭,我也哭不出来了。”
苏寒在山上待了很久。久到所有人相继离开,只剩不放心她的熙安和安,还有想要陪陪黎渊的原晤迎瑞。
黎渊是她们从幼年和少年起就在一起的朋友,她们有一起奋斗过的最好岁月,她们还有相互守护的共同秘密。
她们看着墓碑上黎渊的名字,以及刻在上面的留名落款,苏寒。
一座坟,一个碑,几行字,似乎就是她的一生。
几个人哭干了眼泪,默然地望着墓碑,各自沉思。初到中年,朋友病逝,是最让人感同身受的死亡触动。
人生太无常,也太易逝了。她们是不是花费了太多时间去应付追寻世俗种种,而忽略掉了本该付出更多精力珍惜呵护的东西。
“爷爷奶奶,黎渊先一步过去陪你们了,你们在那面接应接应她,照顾照顾她,她这辈子太苦了。”原晤摸了一把眼泪,坐在爷爷奶奶们的墓前,“小时候你们总给我们糖吃,现在她先过去了,你们就把省下的好吃好用的都给她吧。不用惦记我,我挺好的,我就是不放心她,也不知道那面冷不冷……”
原晤的自言自语,在沉寂的墓地上盘旋,落在每个人的耳中,像是另一重葬歌。
黎渊没有见到去世的爷爷奶奶,甚至没有见到父亲。
她那天吃了止痛药,躺在床上看着身旁的苏寒,不舍的感觉袭来的深刻,她牵过她的手,用了力道。
“怎么了?”
“想你。”更舍不得你。
“我就在这里。”
再用力的牵手,也留不住即将逝去的所有。黎渊的世界从模糊到沉寂再清晰,有意识时,她已经踏上了那条熟悉的路。
黄泉?我是死了吗?
往生殿。
黎渊茫然地看着周遭的一切,小说里描写的十殿阎罗可不是这样的。桌案后的阎君整理着自己的中山装,看到黎渊后颇为热情地招呼:“好久不见,离渊。”
从黎渊踏入往生殿那刻起,整个人仿佛被投入异世空间,周遭场景转动,强光刺激的她睁不开眼睛。转速越来越快,光也越来越弱,等到一切恢复正常,她也虚脱着坐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