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江策翻过一道道墙,落地站起,身形一顿。
月洞门两步外站着个净面美须的男子,他一手拄拐,另一手上提着灯酒,正静静凝着翻墙而下的人。
江策往后退了两步,往左右看了了看。
左左右右,前前后后都无法走。
遏制住下意识想跑的想法,想就算他跑了,眼前人还指不定要气成什么样。
他生气,薛婵肯定生气,倒霉的还是自己。
于是江策背紧贴墙,错开目光,硬着头皮,弱声唤了句。
“岳父大人”
薛承淮似乎是从胸腔里翻涌出来的怒气,拄着拐杖的手紧紧松松几次。
他闭上眼吸了口气,冷冷道:“小女还尚未出嫁,你未免叫太早了些。”
江策很是乖巧,咽了咽,又改口唤了声:“薛大人”
他瞧见薛承淮拄拐走到自己面前,灯笼照出他紧抿的唇来,于是又忐忑了几分。
天地静默,犹如死。
江策不敢开口说话,甚至都不敢看他,只能强行顶着那一道道锋利的目光。
薛承淮冷冷淡淡的声音落在自己耳畔。
“今日恰得一坛佳酿,又在深夜恰逢江二郎,不知是否愿意赏脸与在下小酌两杯?”
江策只能压着紧张,陪笑回答。
“您这是说的哪里话,愿邀晚辈饮酒,乃是我的幸事。”
薛承淮笑了起来,只是声音依旧冷冷的。
“原来江大人眼中还是有在下的,不然怎会深夜前来?”
江策总算是知道,薛婵那阴阳怪气的劲儿是哪里来的了。
他诚惶诚恐作揖:“晚辈失礼了!”
薛承淮冷笑一声,拄拐转身。
“走吧”
江策只能乖巧地跟在他身边一起离开了。
【作者有话说】
注:
1“云中谁寄锦书来”——宋·李清照《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秋》
2“窗外芭蕉窗里灯”——宋·万俟咏《长相思?雨》
第88章
两人寻了一石桌。
薛承淮搁酒上桌先行坐下,江策立在一旁不敢说话。
“想站到天亮?”薛承淮自顾自斟了酒道。
江策立刻挨着石凳正襟危坐,一点不敢懒散。
薛承淮将酒盏轻轻一推,推至了他面前。
江策道:“这佛门净地,饮酒是否......不大好?”
“哦?”薛承淮抬眼看着他,笑眯眯地,“饮酒不好,那深夜上山,见别人家女儿就好了?”
江策被他这话一噎,顿时脸上生出羞愧,也不敢多言,只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薛承淮收了笑,也没再说什么,沉默着给他倒酒。
圆月之下,饮尽了倒,倒了又饮。
饮到后头,月亮西斜,酒坛空了一大半,江策喝得头晕眼花。
薛承淮仍继续给他倒酒,江策撑着额,伸手拦住那即将倾倒的酒坛。
他喘了喘气道:“薛大人,晚辈已醉,实在是喝不下了。”
薛承淮笑了一声,凝着他的脸:“江二郎才饮了十余杯酒就受不了了吗?可知自这门婚事赐下起,我又饮了多少愁酒?”
江策顿时无话可说,他知道薛承淮是在故意刁难,却也没有资格埋怨抱怨。
“晚辈,虽未为人父,却也知您珍之重之,故而无怨。”
“只是......”
江策站了起来,向薛承淮作揖行礼。
喝了许多酒让他醉得厉害,晕得厉害,连站着都有些摇摇晃晃。可因着有心里话要说,那一双眼反倒格外清晰明亮。
“薛大人,这门婚事是陛下所赐,强行绑定得不假。可是这近一年得相处之下,我早已动心倾心。我知道,或许在您的眼中我哪里都不好。年轻气盛,张扬狂傲,非良人佳选。可是晚辈也是真的喜欢她,愿意将所有珍贵的都捧给她。”
他的腰又弯了些,极其诚恳:“晚辈承诺,绝不相欺,绝不相负。如有违背,天诛地灭,魂飞魄散。”
“你不必同我说这些!”
谁知薛承淮勃然大怒,猛地站起来衣袖拂桌,酒杯被扫落在地,碎在了江策脚边。
江策被这声呵斥吓了一跳,完全没有想到薛承淮竟会是如此反应。
薛承淮声音已是完全抑不住地开始发颤:“你的承诺,价值几何?”
“誓言承诺这种东西,说到底不过是嘴里吐出来的,轻又再轻不过的东西。你如今多大?你有什么本事说一辈子?就算你违背誓言又如何?谁又能替你担保,你到时候真的会天诛地灭,魂飞魄散?”
“真有如此之时,只有我的孩子会切切实实受到伤害。”
“我告诉你!”
他甚至都来不及拄拐,撑着石桌跨步到江策身前,伸手拽住了江策肩上衣袍。
江策被他的反应打得猝不及防,完全招架不住,更无话可说,只能由着薛承淮将每一声锋利质问,狠狠扎在身上。
“你的这些承诺,不必同我说,更不必同她说!”
薛承淮几乎是咬着牙对他说这些。
因着两人近,江策甚至都能看见他整张脸因怒气变得扭曲,通红的眼中满是绪起的眼泪。
他怔在那里,任由薛承淮紧攥着他的衣襟。
紧张的片刻里,他想了很多。
薛承淮对他不满,他知道,又或许说薛承淮对谁都不会满意。
江策原本以为,只要自己姿态够低,态度够诚恳,情意够真挚。
即使做不到让薛承淮满意喜欢,至少能够尚且接纳。
只是这门婚事对于他、薛婵、薛承淮来说,不是态度够诚恳,情意够真挚就足够的。
他尚且年轻,并不大能够与薛承淮感同身受。
直到薛承淮隐忍了许久,终于忍不下去,暴怒着的时候。
江策忽然明白,他说的话是事实。
自己的情意真挚浓烈,却在血缘亲情面前显得那般微不足道。他的承诺,亦是无根之木,飘忽不定。
于是,江策干脆站在那里闭上眼,甚至都做好了被薛承淮打一顿的准备。
然而自己身上被攥着的衣襟骤然一松。
薛承淮似是清醒了,他放开了他,倦怠着坐回了石桌前,拿起唯剩的酒杯开始自斟自饮。
他仰起头望着高悬的月亮,忍下眼中的热泪。
片刻之后,才又缓缓开口。
“我知道,武安侯府高门显贵,原不是如此寒微的薛家能够高攀的上。”
江策也坐了回去,听着薛承淮自顾自饮酒同他说话。他本该开口反驳,可是他此时并不该开口。
薛承淮望着江策道:“可是那又如何?我家峤娘并非高门贵女,可也是承载着我与她娘的希望,来到这世间的。我们心里,她珍贵至极。”
他语气平淡,然而眼中蓄泪。
提及薛婵的时候,总是不由自主地笑起来,神情极尽温柔。
那眼泪里,少的是伤心,多的是骄傲。
此时的薛承淮依旧是那样文质亲和,仿佛刚才盛怒的人从未存在过,连说话的时候都是温声细语。
他此时对江策很客气,笑了笑,甚至笑得有些令人心酸。
“婚期在即,我无力阻碍。更何况峤娘和你待在一处,她很高兴,所以我也并不想阻碍。只是作为父亲,请允许我,伤心失态片刻吧。”
江策轻轻摇头:“这本是人之常情,若晚辈有一日成为父亲,未必做得比您更好。”
“多谢了。”薛承淮缓了缓气,抬袖轻拭眼尾。
“你的情意,我不是看不明白。而如今,距大婚不过一月。有一话,不得不与你说。”
江策正色拱手:“薛大人请讲就是。”
薛承淮伸手:“请坐。”
江策忐忑地坐下了。
薛承淮向前倾了倾身子:“你们如今彼此情深意浓,自是想着相伴一生。只是若三年、五年、十年......在世事矛盾的蹉跎之下,也难免情淡,甚至相看两厌。”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你不喜欢她了,甚至另有新欢.....”
薛承淮酸楚起来,再也忍不住泪,眼中生出诚恳之色来。
“请你不要苛待她,你就让她.....让她......”
他哭腔浓重,哽咽着几乎说不出话来,直到压了又压,才又捂着自己的心口恳求道。
“让她回家,回到我的身边来。”
江策站起来,撩袍跪地,向他叩首一拜。
“薛大人,我知道无论做什么承诺都显得那般苍白无力。晚辈也有一话,要同您说。”
他交手再拜,跪地直身,神色坚定认真。
“薛婵将书画奉为毕生所求,余生之道。别的我不再轻易承诺,但此事却可以。我江策,愿向天地日月发誓。她的书画之道,我一定陪之,助之。”
薛承淮宽慰地点点头,抹泪之后,伸手将他扶起来。
江策忐忑着,等着薛承淮的答话。然而他只是提着灯,拄拐往寺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