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一股腥甜毫无征兆地冲上喉头,李云归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温热的鲜血已从口中狂喷而出,在冰冷的空气中绽开一蓬凄艳的血雾。
天旋地转,她轰然倒地。
脑海中如同走马灯般出现了许多场景:
“云归,你好,我叫陈疏影,以后你要叫我嫂子了,不过,如果不习惯,先叫我疏影姐也可以。”
“被报社录取了?这是好事,我知你不想大张旗鼓的庆祝,可既然我知道了,就没有当不知道的道理,今天嫂子亲自下厨,做几道你爱吃的菜,权当祝贺了,如何?”
“在这浮华乱世,能遇着这般彼此信任、相互体谅的缘分,最是难得。别怕,万事有爸和嫂子为你做主呢。”
“云归,明年,后年,以后的每一年,我们都一起守岁,一起放烟花,好吗?”
陈疏影
陆晚君
你们,都好生残忍
对我,好残忍……
第105章
“吱呀”有些生锈的大门被开启,这是一栋矗立在租界的小洋楼,辰海沦陷前,洋楼的主人早早离去,如今,落叶归根。
“这位小姐,主家都回来了?如今全国都收复了,她们也不会再走了吧。”
“不走了,都回家了。”女子从手提袋里拿出一个信封,里面鼓鼓囊囊,她将信封递给开门的老人,“方叔,这是这些年你守在此处的工钱,您收好。”
“这怎么使得。”老人摆摆手,“先前大夫人走的时候,已经给了我十年的工钱了,如今也尚未到期,我怎么能再拿钱呢。”
“方叔,收下吧,这也是大夫人的一点心意,往后这里,还得劳您多照看着呢。”女子将钱递到老人怀里。
“不是说不走了吗?哪里还需我照看?”
话音刚落,那老人却忽的像是看到了什么,身子一僵,待到看清之后,竟然生生跪倒在地,失声痛哭起来。
他看到的,是一个满头白发的女人坐在轮椅之中,那女人面容灰败,好似病入膏肓,怀中却是牢牢地抱着三个牌位,牌位之上依次写着:“彭氏书禹”、“陆氏晚君”、“李氏云归”。
女子看到老人如此,心中悲痛难以自抑,只好上前接过轮椅的把手,她推着轮椅,轧过满地的落叶,一步步将那满头白发的女人推入那间尘封已久的房中。
进入屋子的那一刻,那原本一直垂着头、仿佛对外界毫无知觉的老妇人,忽地抬起了头。
她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竟然闪过了一丝孩童般的清亮。她紧了紧怀里的三个灵位,对着虚空轻声念道:
“大姐,君君,云归……咱们回家了。”
“周姨,我们回家了,到家了,房间收拾好了,我先带您去休息一会儿,好吗?”
坐在轮椅中的周云裳恍若未闻,没有说话,穆思晨叹了口气,似是早已习惯了她这般模样。她推着轮椅上了楼,好在方叔早已提前让人布置过,楼梯上都细心地铺设了便于轮椅滚动的木板。
将骨瘦如柴的周云裳推上二楼并不是什么难事。可刚一行至二楼走廊,周云裳那原本灰败的眸子里,忽地又有了一丝神采,“大姐在这间。”她指了指一旁紧闭的房门,又指了指前面不远处的房门,“君君在那间,旁边是云归的。”
穆思晨闻言,鼻尖一酸,将眼前的门打开,轻轻从周云裳手中接过彭书禹的灵位,放入房中,又依次将陆晚君的灵位放进了周云裳指的房间里,要接过李云归的灵位之时,周云裳忽然紧了紧手,道:“云归是要与晚君一起的,让她们一起吧,莫要再分开了。”
将李云归的灵位轻轻放在陆晚君的旁边,看着那两块并肩而立的木牌,仿佛又能看到那两个曾并肩站在窗前鞠躬的女子。想到曾经鲜活的生命,如今只剩这沉沉的木牌,穆思晨再也忍不住心中生生的苦痛,眼泪不断滴落下来。
放好所有灵位,周云裳又陷入了昏迷之中,穆思晨将她抱到床上,不多时,就听到楼下传来脚步声。
“思晨。”
来者正是李云归曾经的挚友屈依萱,当年南都城破,穆思晨随租界医院转移途中救下了奄奄一息的屈依萱和鲁笑笑,而后,战火纷飞的岁月中,她们一同成为了医护,奋战在救人的后方医院中。
“找到了吗?”
听到屈依萱的声音,穆思晨快步下楼,只见屈依萱身后跟着一个步履蹒跚的男子。那男子断了一条腿,腋下拄着一副磨得发亮的木拐,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军装上,还别着一枚褪色的勋章。
“我看到报纸上有人在找烈士遗物,李记者牺牲时,我就在一旁。”
听到这话,穆思晨与屈依萱连忙请战士进了屋,引他在客厅坐下,给他泡了一杯茶。
“抱歉,我们也是刚刚归家,茶水简陋,请多包涵。”
“不用这么客气,我不在意这个。我想问问,你们是李记者什么人?”那战士摆了摆手,随后专注的看向两人,像是要确认她们的身份。
“我们都是她的朋友。”
屈依萱怕他不信,连忙从怀中掏出一张泛黄的老照片递过去。那是李云归18岁成人礼时,两人在花园里的合照。照片上的李云归,笑靥如花,未染尘埃。
战士接过照片,仔细端详了许久,终于长叹一口气,放下了戒备。
他小心翼翼地解开背上的行囊,从最里面取出一个用油布层层包裹的包裹。打开后,是一台镜头已经碎裂的相机,还有一叠早已泛黄、边缘磨损的信件。
“李记者去世的时候,身边只有这些,这几封信又没有地址,按照信中署名我找过几次,却都没有找到那个人……”
从战士手中接过相机和信,屈依萱将其中一封打开,听到战士说没有找到信里之人时,她落下泪来。
那信的开头,赫然写着,晚君姐姐亲启……
穆思晨看到这里,缓缓闭上了眼睛,两行清泪无声滑落。
世间哪里还有晚君之名?被人谨记的,只有教导总队步兵一团三营机枪连上士班长——陆少君。
“对不起,可能有些冒犯,但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我还是想要问问,李记者的家人在何处,为何是朋友在寻找她的遗物呢?”
“她只有一个父亲,在得知她牺牲以后已经出家,不知所踪了。”屈依萱眼眶通红,声音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战士闻言,眼圈瞬间红了,默默地低下了头,不再追问。这乱世,谁家不是家破人亡,谁家不是满目疮痍?
穆思晨看了看相机,发现里面好似并没有胶卷,于是问道:“这里面的东西呢?”
战士回答:“当时李记者的包里有一个保存很好的铁盒,另一个就是相机里的胶卷。战火之中,这些东西实在难以保存,我离开战场后,将胶卷交到了她所在报社,可报社也没有联系上李记者的家属,辗转之下,这铁盒就又回到了我手里。在这里,都在这儿了。”
战士从包里拿出一个铁盒,铁盒之中是一个包裹很好的油纸,屈依萱慢慢将油纸打开,一张照片赫然出现在大家眼前。
照片里的人是陆晚君,暖黄的灯光勾勒出她清隽的轮廓,她的眉宇之间尚有沉思,看向镜头的眼眸里却满是错愕。显然,这张照片是李云归抓拍的。
“哈哈哈,拍得正好。”
“这就拍好了吗,不会拍得很丑吧。”
“还没冲洗出来呢,何况,我拍得东西会很难看吗?”
恍惚之间,这空荡荡的房中,好似还有着当时她们的音容笑貌。
屈依萱抽泣着,穆思晨用力握住双拳,眼中泪水早已滴下。
将第二张照片翻开,照片里的人依旧是陆晚君,这次,照片里的背景似是一个酒楼,窗外漏进的光线恰好勾勒出她清隽的侧影。深色大衣衬得她身姿挺拔,眉眼间带着几分赧然,更添了几分书卷气。
照片背面赫然写着四个字,陆家小生。那字体的最后一笔微微上翘,显然书写这几个字的时候,那个执笔的人正乐不可支。
“女子扮小生,俊俏风流,文雅温柔,太太小姐们看了格外亲切喜欢……”
“你别说,还真是。”
“就是黑了点。”
“这张洗出来,我要题字——'陆家小生'。”
第三张照片是千株竞放、红白交织的芳菲胜景,照片的背后写着几句诗句:“寒香凝素魄,玉骨破苍苔。影瘦宜新雪,心芳逐霁开。不须青帝问,自有春风来。”
梅林之中,言笑晏晏。
“正是呢!今日这梅林联句,彭大夫人起得高洁,李云归承得灵秀,陆晚君结得磅礴!只是……云归这句影瘦宜新雪,好听是好听,可惜今日无雪,就有些不合时宜了。”
“下雪了!”
“哎呀呀!这可真是……我刚说无雪,这雪便来了!云归,你这句诗竟是能召雪的不成?”
“看来是这梅林之灵,也不忍见佳句落空,特来成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