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郭彩萍正在查看藤箱保温情况的手顿了顿,抬眼看向李云归,见她眼中满是震惊与了然,知道瞒不过,便淡淡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一丝无奈,更多的是坦然:“是啊。这些身外之物,放在箱子里也是落灰。这些时候,我们隔着租界的河,看着前线那些当兵的娃娃连草鞋都没得穿,城外的流民都在啃树皮。这些死物留着也是生锈,不如换几斤米,能活一条命是一条命。”
她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典当的不是安身立命、视若珍宝的行头,而是几件旧衣裳。
李云归却听得心绪难平。她想起自己之前还觉得这屋子过于清寒,与二人名角身份不符,心中甚至有过一丝疑惑。现在才明白,这清寒的背后,是怎样一种毁家纾难的决绝!台上她们是演绎千古风流的佳人才子,台下,她们是倾尽所有、支援国难的义士!
“可是……那些行头,是你们吃饭的家伙,是……”李云归喉咙发紧,不知该说什么。
“李小姐,”郭彩萍走到窗边,轻轻抚弄了一下那盆开得正好的茉莉,目光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戏,我们唱了半辈子。以前觉得,能在台上把那些忠孝节义、家国情怀唱给世人听,便是尽了本分。可如今,炮弹是真的,流血是真的,家破人亡也是真的。再在台上唱那些虛的,对着台下那些麻木看客,我们……唱不出口,也对不起这身本事。”
她转过身,看向李云归,眼神清澈而坚定:“唱不了救国戏,但这些年的积蓄,这些行头,总还能换些实在的东西,送到需要的人手里。这屋子是空了些,但心里踏实。”
李云归听着,眼眶蓦地湿热,她低下头,抱紧了藤箱,轻声道:“郭老板,姚老板……云归,受教了。”
郭彩萍走到她身边,重新拿起那碗刚刚在灶披间冲好的糖水,递到她手里,温言道:“快喝了吧,暖暖身子。你做的,和我们做的,没什么不同,都是想在这黑暗世道里,守住一点该守的东西。歇一会儿,等水娟回来,我们就送你回去。这药,耽误不得。”
糖水温热,带着淡淡的甜,流入干涸的喉咙。李云归小口喝着,心中的惊惶、恐惧、乃至一丝隐秘的彷徨,都在这简陋却充满力量的屋子里,渐渐沉淀下来,化为更沉静、更坚定的决心。
作者有话说:
每次写到郭老板和姚老板,都不经意会想到当时大家的初遇,都是大义之人,便是只有一面之缘,也是同频的
第88章
糖水喝完,身上总算有了些暖意和气力。郭彩萍又仔细检查了一遍藤箱内的药瓶,确认低温保持完好、瓶身无裂,这才重新仔细包裹好。
约莫过了两炷香的时间,外面传来有节奏的敲门声——三长两短。郭彩萍神色一松:“是水娟。”
她起身去开门,姚水娟闪身进来,身上带着夜露的微凉,手里却多了一根用布裹着的长条状物件,看起来颇为沉手。
她先看了一眼安然无恙的李云归和桌上的藤箱,才低声道:“外面风声紧,几条主街和靠近医院的路口都有可疑的人晃荡,像是76号的便衣,也有巡捕房的人,盘查得比平时严。不过……”她话锋一转,看向郭彩萍,“‘老渠道’那条小路还通着,从仁寿里后面穿过去,经过那片废弃的染坊,再绕过垃圾桥,从广慈医院的后巷插过去,能直接到伤兵医院的后门。那条路晚上没人走,也绕开了所有主要关卡。”
郭彩萍沉吟:“那条路是隐蔽,但黑,而且绕远,李小姐的体力……”
“我可以!”李云归立刻站起她的目光却不由落在姚水娟手中的物件上,那形状……隐约像是一把刀或剑?
姚水娟注意到她的视线,并不避讳,顺手解开裹布,露出一把带鞘的单刀。刀鞘古朴,刀柄缠着密实的青丝,虽未出鞘,却自有一股沉静煞气。她熟练地将刀佩在腰间,动作干净利落。
“姚老板,您这是……”李云归有些讶异。
郭彩萍在一旁轻声解释道:“水娟早年是练武生出身,一身童子功,刀枪把子都来得。后来……因为身段和相貌太好,班主教习硬是让她转了文小生,说更能展现风采。”她语气里带着一丝怀念的笑意,随即转为认真,“不过底子都在,平日我们练功也从未落下,翻腾走壁、力气耐力,总比寻常人强些。我虽是花旦,不懂搏杀,但每天‘踩跷’、练水袖、耗山膀,这腿脚腰背的力气还是有的,走夜路护送你,够用了。”
原来如此,李云归恍然,难怪姚水娟身上总有一股不同于普通伶人的英气,行动间也格外敏捷。而郭彩萍的沉着镇定,也源于日复一日的严苛训练赋予的底气。这乱世之中,人人都有隐藏的一面,都有赖以生存甚至保护他人的依仗。
“走吧。”郭彩萍提起藤箱,这次没让李云归拿,“你跟着水娟,我断后。无论听到什么,别回头,只管跟着水娟走。”
姚水娟将单刀调整到最顺手的位置,对李云归点了点头:“跟紧我,步子尽量轻。”
三人悄无声息地溜出后门,再次融入浓稠的夜色。姚水娟一马当先,果然对地形了如指掌,带着她们在迷宫般的窄巷、废弃的院落、甚至某段干涸的水沟旁侧快速穿行。
李云归咬牙紧跟,伤口被牵扯得阵阵作痛,呼吸急促。她注意到,姚水娟在每个岔口或障碍前都会稍作停留,手不自觉虚按在刀柄上,眼神锐利地扫视黑暗,确认安全后才示意通过。
而郭彩萍跟在最后,脚步极轻,呼吸平稳,不时回头留意身后,手中不知何时也多了一根结实的短棍,虽不致命,但关键时刻也能抵挡一二。
约莫走了半个多时辰,期间远远避开了一次巡夜队的灯光和两次在主要路口盘查的岗哨,前方终于出现了医院熟悉的轮廓。
三人隐在巷口阴影中。郭彩萍观察片刻,低声道:“到了。不过为防万一,里面或许也有他们的眼线。水娟,你功夫好,陪李小姐进去,把药亲手交到医生手里,确认安全再出来。我在外面守着,若有变故,老法子联络。”
姚水娟点头,将单刀调整到更隐蔽但随时可拔出的位置,对李云归道:“走吧,李小姐。跟紧我。”
李云归感激地看了郭彩萍一眼,从她手中接过藤箱,抱在怀里,对郭彩萍郑重道:“郭老板,千万小心。”
郭彩萍微微一笑,示意她们快去。
姚水娟护着李云归,快步穿过最后几十步空地,来到医院侧门。李云归上前,用约定的暗号敲门。门很快打开一条缝,是值夜的老张,他是认得李云归的,连忙让开。
一进楼内,消毒水混合着伤患特有的气味扑面而来,但此刻这味道却让李云归感到一丝安心。走廊里灯光昏暗,偶尔有护士匆匆走过。姚水娟警惕地扫视着周围,手始终虚按在腰间。
两人径直来到重症观察室外的医护站。穆思晨正从旁边的处置室出来,手上还戴着橡胶手套,脸上带着浓浓的疲惫。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看到一身狼狈,脸上带伤抱着藤箱的李云归,以及她身后那个手持利刃、眼神锐利的陌生女子时,微微一愣。
“李小姐?你这是……”穆思晨快步上前,目光迅速扫过李云归身上渗出的血迹,眉头紧紧皱起。
“穆医生,药!破伤风血清!”李云归顾不得解释,急切地将藤箱递过去,声音带着颤抖,“快!”
穆思晨神色一凛,立刻摘下手套,接过藤箱,动作麻利地打开,取出那三支安瓿瓶,对着灯光仔细检查标签、封口和瓶内澄明度,又触摸瓶身感受温度。她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凝重:“是真货,保存完好!太好了!”
她没有唤护士,而是自己拿着药瓶,转身快步走向旁边的配药台,动作娴熟地准备注射用具,消毒、抽药、排气,一气呵成。
准备好注射器,穆思晨转身,对李云归快速道:“李小姐,你先在这里休息,我去用药。”
目光再次掠过李云归的伤口,她又补充了一句,“等我出来,给你处理伤口。”
说完,她不再耽搁,拿着那支承载着生机的注射器,快步走向那扇紧闭的重症观察室的门,推门而入。
直到穆思晨的身影消失在门后,李云归才感觉支撑自己的那股力气瞬间抽空,身形晃了晃。
姚水娟眼疾手快地扶了她一把。
“李小姐,药已送到,医生接手,此地应是安全了。”姚水娟低声道,松开了手,“我与彩萍还需赶回去,不便久留。你……多保重。”
李云归强打精神,对着姚水娟深深一礼:“姚老板,救命之恩,护送之谊,云归铭记在心。二位也请千万保重!”
姚水娟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转身,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沿着原路离开,去与外面的郭彩萍汇合。
李云归靠在冰凉的墙壁上,只觉得浑身无处不痛,疲惫深入骨髓。但她仍固执地站在这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扇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