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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这时一名护士匆匆跑来,打断了这沉重而短暂的静默:"穆医生,三号手术间有重伤员情况突变,王医生请您即刻过去协助!"
  "好,这便来。"穆思晨立时应道,转头向周云裳匆匆交代,"周姨,我先去处理,您自己也保重身子。"
  "快去罢,正事要紧。"周云裳连忙摆手,"千万留意歇息,莫把自己也累垮了。"
  "待得空了,我再去看望您和大夫人。"穆思晨匆匆颔首,便随那护士快步离去,白大褂的下摆划过一道疲惫却决然的弧线。
  走廊里重归寂静,唯那盏红灯兀自亮着,像一只不肯阖上的眼。
  "云归。"周云裳转过身来,轻轻拍了拍李云归的手臂,语气里是强撑的镇定,"眼下君君这头暂且稳住了,你快寻个地方歇一歇,洗把脸,换身干净衣裳。我先去联络你伯母,一道想法子寻药。家里的电话你是晓得的,咱们随时通气。"
  "好。"李云归点头,望着周云裳眼下的青黑与憔悴面容,轻声添了一句,"周姨,您也当心些。"
  周云裳深深望了她一眼,那目光里有疼惜,有了然,亦有同病相怜的慰藉。她没再多言,只用力握了握李云归的手,便转身离去,步履匆忙而坚定,身影很快消失在走廊拐角处。
  李云归独自立在原地,久久未动。
  良久,她才缓缓抬起手,将掌心那张写着救命药名的纸笺,紧紧贴在了心口。
  那里有一颗心,正为着同一个人,重新开始艰难而炽热地跳动。
  李家船队的临时指挥处设在码头旁一间废弃的仓库里。李云归赶到时,福伯正立在一张临时拼凑的木桌前,就着昏黄的灯光,对着一张手绘的河北岸简图,与几个精干的船工伙计低声部署。
  福伯年约四十出头,身形精干,着一身半旧的藏青短褂,面容方正,目光锐利。他是李成铭在南都的老掌柜,心思缜密,行事稳妥,此番被专程派来辰海,打理船队的一应庶务与接应事宜。
  "……闸北那处断墙后头,天黑前瞭望的兄弟说瞧见还有人在动弹。趁这会儿炮火稀了,阿坤,你带两个人划舢板过去看看。记着,莫出声,莫亮光,摸到人便回,一刻也莫多留。"
  被点到名的船工是个沉默寡言的黑瘦汉子,点了点头,便与同伴利落地去拾掇墙角的担架绳索。
  "福伯。"李云归踏进仓库,声音带着赶路的微喘,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福伯闻声立时转身,见是她,眼中闪过一抹如释重负,旋即又被更深的关切所取代:"小姐,您回来了!"他快步迎上,不着痕迹地将她上下打量一番,见她虽面色苍白,眼神却已恢复了焦距,心下稍安,低声问道:"医院那边……?"
  "人暂且救回来了。"李云归言简意赅,目光快速扫过仓库内压抑却有序的景象,"福伯,辛苦您了,这边千头万绪的。"
  "小姐言重了,老爷交代的事,福松分内应当。"福伯微微颔首,旋即敏锐地察觉到她深夜独自前来的不寻常,"小姐可是有紧要事?"
  "是。"李云归不再耽搁,自怀中取出那张对折得紧紧的、仿佛还带着医院消毒水气味的药单,递了过去,"人虽暂从手术台上下来了,却急需几样药稳住伤势,方能渡过险期。我来,便是为着这个。"
  福伯接过药单,就着跳动的灯光凝目细看。他看得极快,眉头却随着目光下移而越锁越紧,平素沉稳的面容上显出几分凝重之色。
  "棘手……"他低声自语,食指重重点在纸面最上方那行字上,"小姐,这几样……尤其是头一样,破伤风抗毒素血清,眼下在辰海,便是黑市上也未必能摸着影子。纵有,价码也必骇人,且……"他抬眼,目光里是江湖人的审慎,"真假难辨,风险极高。"
  他顿了顿,提出一个更稳妥却需时日的思路:"其实若能即刻开船回南都,凭老爷在当地的根基人脉,这几样东西或可设法周旋。只是这一来一回,便是顺风顺水,少说也得三四日光景……"
  "旁的可依你说的派人回南都去弄,正好各处医院也急缺这些。只是……"李云归目光落在第一行字上,"这破伤风抗毒素血清,二十四小时之内,必须送到。"
  仓库里霎时静了下来,唯有灯花偶尔爆开的噼啪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分不清是雷声还是炮声的闷响。
  过了片刻,福伯似是理出了头绪,转身朝仓库深处沉声一喊:"阿彪!黑皮!叫上顺子、小四川,还有……把赵把头也请过来!"
  脚步声很快响起,几道身影自仓库暗处或门口聚拢过来。皆是青壮汉子,短打装扮,眼神精亮,手脚利落,带着常年在码头河道讨生活所特有的机警与悍气。为首的是个四十来岁、面孔黝黑、左颊有道浅疤的汉子,正是船队把头赵海。此人早年是在刀尖上讨生活的,对暗里的事务极为熟稔。
  "福掌柜,小姐。"赵海抱了抱拳,"有活儿?"
  "急活儿,险活儿。"福伯将药单递给他,言简意赅,"破伤风血清,二十四小时内要,不惜代价。"
  赵海接过,只扫了一眼,腮边肌肉便绷紧了。他未多问半句废话,立时道:"这东西金贵,须得冷藏。真有货的地方不多,一只手数得过来。十六铺、新闻路后巷、曹家渡'老虫窠',还有……法租界边缘两家有洋人背景的暗药房。"他语速极快,显是对辰海的地下脉络了如指掌,"前三处水深,龙蛇混杂,落日人的特务、狗腿子、黑吃黑的'白相人'都可能碰上。后两处'干净'些,但价码怕是天文数字,且未必买得着。"
  "分头去。"福伯当机立断,"赵把头,你亲自带一队探十六铺和新闻路,你对那片熟。阿虎,你带一队去曹家渡。我带两人,往法租界碰碰运气。"他看向李云归,"小姐,您……"
  "我跟赵把头这队。"李云归的声音平静,却不容置疑。她须得亲眼看到那药,亲手确认,方能安心。
  福伯与赵海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目中看到不赞同之意,却终是谁也未曾出言相劝。赵海只点了点头:"成。那大小姐您跟紧我。阿彪,照应着点小姐。"
  一旁一个精悍的年轻人默默挪步,立到了李云归侧后方半步之处。
  "钱和防身的家伙。"福伯走至角落,打开一个不起眼的旧木箱,内中是码放整齐的银元、几根小金条、一些金银细软,还有几把以厚布裹着的匕首,并两支保养得锃亮的驳壳枪。
  "三组分头行动,互为犄角,非必要不相联络,免得一锅端。"赵海一边将银钱武器快速分作三份,一边低声部署,"记着几个要紧处:头一桩,验货须仔细,冰未化、封口完好的方可要;第二桩,价钱可谈,但莫露了全部家底;第三桩,也是顶顶要紧的,感觉风声不对,像是特务的套子,或有人吊梢,莫要犹豫,东西不要了,保命先撤!"
  "明白!"几个汉子低声应道,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
  李云归静静看着这一切。父亲李成铭耗尽心血组建的这支船队,这些伙计,本是为着在这国难之际运送物资、抢运伤员,做的是救人的事。此刻,这些人却要为了她一己之私心,踏进那片更加黑暗、更加血腥的地下市场,去做一场生死未卜的交易。念及此处,她眼眶微红。
  "小姐。"待旁人转身去做准备时,福伯沉声道,"您此刻要寻药救的,是一位在前线与敌寇血战、以致重伤濒危的战士,是教导总队的人。来这里这许久,我们都看在眼中,那教导总队打的是最硬的仗,守的是最险的关。救一个战士,便是多一分杀敌之力,多一分守土之魂。这本就是船队该做的事。更遑论眼下处处都缺这些东西,我们此去弄到的,也不止用在他一人身上。所以您放手去做,不必犹疑。"
  李云归怔怔听着,眼眶里的热意更盛,那沉甸甸的愧疚却被这番话悄然化开些许,化作一种更沉静、更坚定的力量。她望着福伯沉稳的面容,重重点了点头,将他递来的那把匕首握得更紧。
  "我明白了。多谢福伯。"
  仓库沉重的铁门被无声拉开一道缝隙,三组人影,每组四人,如水滴融入夜色,悄无声息地没入苏州河畔弥漫的薄雾与渐深的黑暗之中。河对岸,租界的霓虹依旧闪烁,映在浑浊的水面上光怪陆离,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墙,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李云归跟在赵海身侧,最后回望了一眼仓库窗口那点如豆的灯火,旋即决然转身,步入那片已知却依旧深不可测的险地。
  二十四小时的倒计时,在她胸腔里随着每一次心跳,冰冷而沉重地敲响。
  第85章
  水声在身后渐渐模糊,取而代之的是狭窄巷道里自己一行人压抑的呼吸和脚步声。赵海打头,李云归居中,阿彪和另一名叫水生的伙计断后,四人如一道沉默的影子,滑入法租界边缘那片声名狼藉的“三不管”地带。
  越往里走,租界依稀的灯火与喧闹便越远,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空气骤然变得粘稠、混浊。首先是河水的腥臊,然后是垃圾堆沤烂的酸腐,紧接着,更复杂的味道劈头盖脸地涌来,劣质烟草燃烧的呛人烟臭,不知从哪里飘来的带着腐朽的烟土膏气味,还有一股……铁锈般的、挥之不去的血腥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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