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雅座里一片寂静,周云裳已悄悄用帕子按了按眼角。彭书禹也轻轻叹了口气。
灯光复又亮起,戏已终了。台下掌声如潮,久久不息。
李云归和陆晚君仍沉浸在戏文的余韵里,不由泪流满面,一时都没有说话。这出《梁祝》,好似一面镜子,照见了她们各自隐藏的心事,也照见了横亘在她们面前的、现实与身份的重重阻碍。
陆晚君率先回过神,她深吸一口气,端起已经凉透的茶盏,抿了一口,试图掩饰内心的波澜,声音有些低哑:“……唱得真好。”
“是啊,”李云归轻声应和,目光仍落在陆晚君侧脸上,意有所指,“只是这梁山伯,也太迟钝了些。身边人的心意,竟要等到生死相隔才能明白。”
陆晚君握着茶盏的手一顿,倏然抬眸看向李云归。
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相遇,仿佛有千言万语在无声中传递。
“想不到这越剧竟能讲这百年来家喻户晓的故事演绎得如此可歌可泣,着实唱的不错。”
周云裳意犹未尽的看着台上谢幕的一生一旦两位女士,叫来了堂倌忍不住给了两位角不少打赏。
“这位太太,您这给的可不少,若是不急,不妨稍等片刻,两位先生想上来亲自谢过呢。”
片刻后,堂倌又进了包厢,周云裳闻言后头看了一眼彭书禹,彭书禹颔首默许,于是周云裳笑道:“那自然是好,请她们过来吧。”
不多时,雅座的门被轻轻推开。方才在台上光彩照人的“梁山伯”与“祝英台”已卸去部分浓墨重彩的舞台妆,换上了素雅的常服。虽褪去了戏台上的光华,但二人举止从容,眉目间依旧带着一股不同于寻常闺秀的清朗气度。
“姚水娟,郭彩萍,谢太太厚赏。” 扮演梁山伯的姚水娟率先开口,声音比台上更清润几分,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激,拱手行礼。郭彩萍也随着她盈盈一拜。
“快不必多礼,”周云裳热情地招呼她们坐下,“是二位唱得好,这《梁祝》不知听了多少遍,唯有你们这全女班的演绎,让人格外动容。”
姚水娟谦逊一笑:“太太过奖了。不过是尽力揣摩人物心境罢了。” 她说话时,目光坦然,自带一股不卑不亢的风骨。
李云归忍不住赞叹:“姚先生能将戏中人揣摩至此,令人共情,着实不易。”
姚水娟看向李云归,目光在掠过她身旁的陆晚君时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微笑道:“这位小姐谬赞了。其实,演戏如同照镜,演的是古人,照的却是今人心事。小姐能共情,想必也是性情中人,才能这般入戏。”
郭彩萍也柔声接口道:“正是。这《梁祝》之所以动人,便是因这‘知音难觅,真情难诉’八字。世间桎梏繁多,能得一知己,冲破樊笼,殊为不易。”
郭彩萍话音落下,姚水娟的目光便定定地落在了她的侧脸上,那眼神里含着无需言说的深意与一种经年累月的默契。
这一幕,恰好落入一直沉默不语的陆晚君眼中。她看着这两位在台上演绎千古绝恋,在台下亦显得如此契合的“先生”,心中某根紧绷的弦仿佛被轻轻拨动了一下。她们之间流动的那种无需宣之于口的理解与支撑,让她在纷乱的心绪中,看到了一种模糊却坚定的可能。
周云裳看着二人,越看越是喜欢,不禁问道:“不知二位先生,平日里可唱堂会?”
姚水娟收回目光,得体回应:“承蒙太太抬爱,若是相熟的人家,环境清静雅致,偶尔也是去的。”
“那可太好了!”周云裳眉眼弯弯,回头征询彭书禹的意见,“大姐你说呢?再过不久,家里或有些热闹,届时若能请到二位过来聚一聚,助助兴,岂不是好?”
从台上精湛的表演,到此刻台下得体的谈吐,彭书禹心中对这两位自食其力、气度不凡的女子早已生出几分亲近。见周云裳询问,她便温和一笑,颔首道:“若能得二位先生届时拨冗前来,舍下定然蓬荜生辉。”
姚水娟与郭彩萍对视一眼,见两位主家如此和蔼大方,毫无寻常富贵人家的倨傲,心中亦是好感倍增。姚水娟代表二人含笑应承:“两位太太太客气了。若届时班子里没有排戏,我们一定到场,定为太太们唱几出拿手的。”
“好好好,那咱们可就说定了。”周云裳欢喜地应下。
又闲谈了几句戏曲行当的趣事,姚、郭二人便识趣地起身告辞,临走前再次郑重谢过打赏。
送走两位先生,周云裳看了看腕表,才惊觉时间流逝:“哟,两出戏听完,竟已到午时了。我瞧着时候也不早,便叫上菜吧?”
陆晚君听到这话,便起身去找堂倌上菜不在话下。
第52章
不多时,精致的菜肴便陆续上桌。庆云楼的淮扬菜做得颇为地道,清炖蟹粉狮子头、大煮干丝、松鼠鳜鱼……色香味俱全,摆满了八仙桌。
彭书禹看着这一大桌菜,有些愕然:“这……会不会太多了些?”
李云归闻言,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眉眼弯弯地看向周云裳和彭书禹:“大夫人,周姨,我们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让肚子正饿的陆先生去点菜。”
“哦?这话怎么说?”周云裳好奇地看向李云归,连彭书禹也投来询问的目光。
李云归便笑着解释:“我也是慢慢才发现的。与她吃饭呀,平日里还好,但只要遇到她腹中饥饿,点起菜来就全然失了分寸,绝对会往多了点。先前在南都时我请她吃饭,她便是这样,最后我俩撑得坐都坐不住了,桌上的菜也才堪堪动了一半呢。”
“竟有这样的事?”周云裳听得忍俊不禁,“在家时这些事都有下人张罗,我倒从未发现咱们君君还有这一手‘阔绰’的本事呢。”
彭书禹也微微摇头,眼中带着一丝无奈的笑意:“既是这样,那得赶紧,趁着还未动筷,让堂倌把君君喊回来,撤掉一部分菜才是正经,免得浪费。”
正说着,陆晚君已吩咐完堂倌折返回来,一推门便见三人都望着自己笑,不由得脚步一顿,面上露出些许疑惑:“……怎么了?”
周云裳笑着将她拉过来,把方才李云归的“揭发”又说了一遍。陆晚君听着,耳根微微泛红,有些不好意思地瞥了李云归一眼,低声辩解道:“……饿着的时候,总觉得什么都想吃,看着菜单便觉得样样都好。”
她这难得流露的、带着点窘迫的实诚模样,更是逗得周云裳笑个不停,连彭书禹眼角的笑纹都深了几分。
最终,还是在周云裳的主持下,撤换了几道重复口味的菜肴,饭毕,略作休息,一行人便动身前往城郊梅林。
汽车驶出繁华的城区,窗外景致逐渐变得开阔疏朗。越靠近梅林,空气中似乎隐隐浮动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冷冽清香。
待到车在林外停稳,众人下车,眼前豁然开朗。但见漫山遍野的梅树,枝头缀满了或红或白或粉的梅花,宛如一片绚丽的云霞落于人间。
“真美啊!”李云归忍不住轻声赞叹,几乎是立刻便举起了手中的相机,捕捉着这动人心魄的景致。
陆晚君走到李云归身侧,看着她专注拍摄的侧影,目光柔和。“冷么?”
李云归放下相机,转回头看她,摇了摇头。她的鼻尖冻得微微发红,眼睛里却映着满山芳华,亮得惊人。
众人沿着小径缓缓前行,梅香愈发浓郁,萦绕在呼吸之间。脚下是微润的泥土,四野静谧,唯有风过梅梢的簌簌低吟。
走在前方的彭书禹忽然停下脚步,目光掠过眼前千株竞放、红白交织的芳菲胜景,眼中流露出难得的欣赏与惬意。她侧身对周云裳、李云归与陆晚君温言道:“如此良辰美景,不可无诗。我们不妨效法古人,即景联句,一人一句,凑成一绝,以为今日之纪念,如何?”
彭书禹持家多年,平日寡言少语,难得有这样的兴致,说明她此刻是高兴极了,周云裳见状,便道:“这个主意好,不过我读书少,可不懂什么连句。不如今日,我来做个裁判吧。”
“妈,”陆晚君眼底掠过一丝狡黠,故意拖长了语调,看向周云裳,“做裁判可是要明辨词句高下、格律工拙的。您既自谦不通此道,这裁判的权威,怕是……”她刻意隐去后半句,笑意却更深。
“诶,你这个小黑人!干什么?瞧不起你妈呀?”周云裳闻言,柳眉微蹙,佯装恼怒地伸手作势要打。陆晚君正欲笑着躲闪,却忽觉身边人好似不经意地往前挪了半步,恰好将她不着痕迹地挡在了身后。她抬眼看过去,只见李云归亭亭而立,面向周云裳,脸上是温婉得体的笑意,仿佛只是恰好站定了位置,并无他意。
周云裳见没打到,便连瞪了陆晚君好几眼,随即下巴微扬,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嗔道:
“我连不出句,难不成还听不出好赖吗?好听的就赢,不好听的就输。我是裁判我说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