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元晖抱头鼠窜,翌日回军营提调驻军的时候都提心吊胆,打算给阿爷转移些注意力,刚进去就问,“鹿将军呢?阿爷回来了,去告诉鹿将军。”
  “鹿将军不在,将军说她也进平城瞧瞧,怕有动乱,已经不在营中了。”
  元晖一怔,“可我们在城中巡查时没遇上鹿将军的兵马啊?”
  平城一处宅院内,鹿偈出神地看着眼前袅袅的香霭。
  “你在想什么?”娄照关突然出声,打断了鹿偈的沉思。
  鹿偈回神,并未掩饰,坦荡道,“想到了宣光殿的熏炉。”
  那时候,陛下教自己压下嗔念,现在,陛下教自己不必忍耐。
  “宣光殿?是皇宫中的吗?”娄照关没有去过别的地方,“我此处的香炉工艺粗粝,不能与宫中相较,不过是我强行附庸风雅罢了,此药香据说能舒缓心神,鹿将军一路奔波,城中又逢大乱,来我这里想来有许多话要说,您是见过大世面的,我敬佩您身为女子能闯出一片天地,您今日特地来此,是想劝说我归顺朝廷吧?”
  “难道娄氏非我朝臣民吗?”鹿偈嗅着鼻尖的清苦古怪的药味,她其实不懂熏香,更不喜欢这些味道,可贵族似乎都喜欢这些对累赘的东西。
  娄照关哑然失笑,她微微垂下眼睛,也去瞧那熏炉,“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族女子,向来能够操持家事,掌握财库,教育子孙,逢迎争讼,为父为子求官诉讼,未与汉人多往来前,王公贵族尚也一夫一妻,鲜有妾媵,我总好奇,他们汉人的礼教,竟就是卑弱第一,温良谦恭,夫为妻纲吗?”
  “于是我读了很多书,发现史书经典,都是男人写的。”
  娄照关声音缓缓,“即便那些偏向女性的字句,不是男人视角里头一味怜惜女性柔弱,就是怕我们女子不满反过来推翻丈夫和纲常。”
  “可我们东胡一族并非如此,从大鲜卑山走出来的时候,我们也要上马射箭,应对敌人,我们便是出嫁,也是代表的我母族的态度,我不明白,所以我并不想要迎合洛阳的朝堂。”
  她说着说着,抬起头,看向了鹿偈,文雅的面上显出些困惑了,“可偏偏,如今入主洛阳的,是个女子。”
  “这是我愿意多与你说几句的原因,我喜欢听你讲顺阳长公主的故事,哦,该叫皇上了。”
  鹿偈回看她,皱皱鼻子,“当初你执意选高深,我劝你不要,你说你对他一见钟情,落魄军户,竟也有这般的好皮囊,还说,他像个文人士子,将来必定能有一番作为,可我却瞧不出来,他那么单薄阴冷,灰扑扑的,哪来的什么富贵面相。”
  这句算得上关系亲近女子之间的抱怨。
  娄照关听得出来,欣然一笑。
  “我看得出来,我说提亲的财物我可以给他时,高深心动过,可后来他竟和我说了一句话,怀朔出身的高深,或许会感激不尽高门贵女的垂怜,可他不能只是怀朔的高深。”
  “他给我留了一句话,这世上的女子大多痴心错付,婚姻的结局大多潦草狰狞,我说我需要一个留在娄家做家主的借口。”
  “高深说,他志不在平城,更不愿意耽误我与娄氏,我就知道,他定然是想直上青云的。”
  娄照关说这话时全无年少爱慕的羞涩,她赞叹时真心赞叹,说被拒绝时也不曾感伤,“我,是要接手娄氏,叫娄氏在这乱世平稳度过的人。”
  “广阳王昨夜被设局,我知道他们会逼他表态,我也知道,你一定会来,我叫人务必看顾好广阳王,也不是为了皇上,所以,我想知道,你要怎么说服我,倒向洛阳。”
  话已经说到这里,鹿偈也不再迂回。
  “陛下说过一句话,她要从此天下都可由女子全部继承,皇位是这样,爵位是这样,家族荫封是这样,家产也是这样。”
  “天下史书,当有我等姓名,你说你讨厌汉人的经书典籍,那就重新让史书典籍,由我们书写,不再顺从他们的框架。”
  娄照关眨了眨眼睛,“我父曾为定襄侯。”
  “朝中有位范阳王,从前是东阳公主,生父就是那个名满天下的范阳王。”鹿偈跟着眨眨眼睛。
  娄照关歪着头想了想,“若我为定襄侯,当尽全族之力,支持皇上,我娄氏向来乐于接济士子,在恒州很有些名声,我与各勋贵豪族中人也算交好。”
  “陛下说了,平恒州者,定论功行赏。”
  娄照关极为自然地思考下去,“我会安排好那些文人士子的口风,为新帝造势,只是昨夜平城大乱,参与宴席的大多被扣押或杀掉了,如今人人自危,只怕不好。”
  “我们外人相劝到底不如友人相告。”鹿偈抬手行礼,“还请娄家主多多费心,平城勋贵想要什么,陛下自然知晓,她只有一句话,先祖遗志不可忘,北镇人士,此后亦可入洛阳,还可渡长江。”
  娄照关微微睁大眼睛,“陛下似乎野心不小,未曾安内,已想着饮马长江,拿下梁国吗?”
  “陛下不怕打仗,更不怕亲征。”
  遗留在北地的勋贵为什么会落魄?
  因为盛世之下,没有仗打,想要休养生息,就得牺牲军户,军户发不了家,也没了向上的途径。
  “陛下志向远大,我心拜服,但愿有朝一日,可随君王,共入青史。”
  雾霭散了,两人目光清澈,相视一笑。
  北地冬日肃杀一片,寒冷的风唯有积压多年的爆裂火焰可以点燃,却不会是乌合之众死灰复燃的地方。
  第157章 永兴
  与鹿偈促膝长谈后,娄照关就开始了奔走。
  联络士子,走访各世家豪族,说起来容易,却桩桩件件都耗费心力。
  好在恶人侯官都已经做了,娄照关这个说客就显得温和多了,倒像是来拯救平城各族的神女般,不少本就墙头草的豪族,在娄氏的保证下,就坡下驴。
  或有不解娄氏为何愿同那群汉人为伍,怒斥她忘本。
  娄照关也回得干脆,“诸位生在北地,是以当年执意不肯跟随高祖迁去洛阳,可别忘了我族也曾逐水草肥沃处而居,如今想要安定繁华,当与世代居处者学习一二,一切只不过为了更好的生活,我向繁华,难道你们就不向吗?”
  “现在朝廷可对投诚者既往不咎,可年后就不一样了,诸位细想便是。”
  世上无非名利动人心,伦理纲常,都不过是世俗后来规训众生的武器,女帝登基,动摇的是如今得利之人未来争抢利益的通道,他们不愿意有更多人与他们争抢名利,可乱世已起,保全才是上策,想要争那个从龙之功,也要看还有没有那条命。
  中军接管恒州的速度很快,恒州新任官员拟定名单的速度更快,恒州全盘掌控五日后,新帝就拟好了新的州府班底,辅佐刺史的班底大量任用新拔擢上来的士子,年后启程上任。
  娄氏独女因安定平城百姓有功,承袭父亲荫封,授为恒州中正,治中从事。
  而恒州新任的刺史,论理当有三人,其中皇室一人,异姓二人,可不知为何,新帝却只指了两个人,其中之一,便是广阳王之子,元晖,另一人,姓崔,崔松萝一支的崔。
  旨意传到平城之时,娄照关只一看就知晓那空出的刺史之位是留给谁的。
  是留给她的。
  娄照关拿着旨意仰头看了看天上的霞光,“快到新年了,看来明年是个宜迁移的好年。”
  恒州既定,叛王的后路被截断。
  谁也没想到新帝动作这么快,在他们试图劝服广阳王,等待恒州接应之后再出发,不承想就耽误这半月功夫,平城势力被里应外合清扫一空。
  綦伯行脸色也很是不好看,论理肆州是他的大本营,恒州与肆州不远,若不是他不放心元谌的心思,想拖延一段时间,压压这位新帝的野望,叫他知道到底谁才是他的靠山,否则他们或许会比新帝更早到平城。
  还是晚了一步。
  谁知道那位居然那么快就平定了洛阳百官的非议。
  元谌得知这个消息之时只是静默了良久,他甚至转过头,冲这些时日不得不陪在自己身边的皇后笑了笑,“你看,我们都回不去了。”
  洛阳是他的出生地,平城是他们元氏的龙兴之地,都回不去了。
  綦英娥漠然抬眼,看着元谌,“是你回不去了,綦氏故土犹在。”
  元谌不耐回头,“怎么?你的阿爷将你送至我身边,那个家,还是你的家吗?你阿爷怕是也不许你回去吧?”
  两只同样无路可走的雀被困在金牢笼里,也只能针锋相对,互相拔啄对方的羽毛。
  “哈,”綦英娥哂笑起来,“你我如今都无处可去,可或许你死了我还能再嫁,左不过是被阿爷送给下一个想要联络的势力,那么你呢?”
  “你失败了只有死路一条,我还能活。”她那双深蓝的眼睛如同暗夜的狼群,泛出凶狠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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