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白衣领职的长孙冀忍不住看了一眼自己的大侄子。
  长乐王看了一眼高阳王,又看了一眼皇帝,想了想,“臣附议,如今大灾,陛下当为民心思虑。”
  元煊还站在前头躬身行礼,目光落在脚下,听到这一声面上有一瞬意外。
  嚯,长乐王也看不下去高阳王了?
  难怪给綦伯行写信,直言可借口高阳王把持朝政意欲谋反之由清君侧。
  她还以为这话里藏着别的意思,原来就是真的字面意思。
  陆金成也跟着上前劝说,现在最关键的是救灾,好不容易北面打赢了一场,可战事还在继续,每日的粮草耗费不菲,大周不能再出大乱,太仓也不能再出三十万粮食了。
  “你们说的,朕都听见了,”皇帝坐在上头,如今救灾的确是个要紧事,元煊上朝虽然出乎意料,让他总觉得不安,可每一句话都让他不得不慎重思考,“既然天下苦,百姓苦,朕想,开放盐池之禁,与民共之,这些灾民们也能有个活路,不至于饿死。”
  崔耀和陆金成诧异抬头,在一群低头躬身的人中鹤立鸡群,彼此都看出了眼神中的惊诧。
  “陛下圣明!”高阳王率先开口,“陛下仁爱,非常时期,陛下能舍出大周皇室之财以安定百姓,是大周万民之福!臣等,有此仁君,不胜欣喜!”
  元煊维持着垂首听训的姿态,听到这里忍不住在心底哂笑起来,皇帝的确仁爱,可仁慈之举措却于国民无益,一味仁政致使贪腐横行,从自己到大周都成了泥菩萨,大雨泼下来就化了。
  皇帝露出了些笑意,“那既然高阳王说好,那就这么办……”
  “陛下!臣以为不可!盐池本为大周国有,如今连年受灾,连年征战,国库空虚,尤其长公主还刚刚耗费大量财力人力制造火器,如此下去,朝廷如何支撑!”
  “就算您想要救济灾民,也大可以通关,平粜、和籴,百官减膳撤悬,缩减食廪,来渡过难关啊!”陆金成急得声音力压朝臣,“如今太仓囤粮需得供给前线战事,大家上下一心,一起节俭才是正道啊!高阳王!”
  高阳王转身看向了陆金成,似笑非笑,“度支尚书唤我何事?”
  “陆尚书说的也对,这些也记下,中书舍人拟旨来瞧,就这么定吧,至于都水使者是否渎职,待他归京再议,再由崔尚书加派人手各处巡检是正理,至于偷卖库粮的,遣人拿下,押送入京,长乐王,你说呢?”皇帝再度开口,不愿意自己想出来的仁政就这么被驳回,打算直接敲定。
  长乐王在这事上尚未表态,此刻骤然受问,见四面八方的视线过来,不由看向了事情的源头——顺阳长公主元煊。
  只见她依旧垂着头,像是不在乎究竟结果如何一般。
  元谌又看向了高阳王,见他目光威势极盛,似乎在威逼他同意一般,想了想,低头行礼,“臣以为,陛下圣明。”
  开放盐禁的事儿定了,后头大家都兴致寥寥,直到议事结束,皇帝都没有提起一点高阳王是否处事不当,更没提地方偷卖库粮所提及的京中有人之事,仿佛给混忘了。
  百官下朝,元煊好巧不巧又与高阳王前后脚出了殿。
  “顺阳长公主今日为何如此咄咄逼人?”高阳王率先开口,见元煊没有跟上来回答的意思,自己接着说了下去,“你看你,急了,又讨不着好,那日还没看明白不成?”
  元煊含笑,“我是急了,您不急,所以一开盐禁就抢着高呼陛下圣明,当真是一等一的大忠臣。”
  盐禁开了,能碰到的,也不会是灾民和平民百姓,若是从前,有清明的监察之人自然可以,可如今朝堂上藏污纳垢,人人如蜱虫钻进大周的血肉上吮吸,如何能成?
  急着赞成,不只是讨好陛下,也是为着他以后的利益。
  高阳王猛然转头,定定看着元煊,“你倒是义愤填膺,替百姓不平,难不成还真想做个一等一的贤臣不成?”
  “贤臣良臣,怎么会是我呢。”元煊脚步一停,转头看向了路过的长乐王,露出了和善的笑容,“您说是不是,叔父?”
  一句叔父叫得长乐王头皮发麻,直觉自己要一脚踏空,暂时停住了脚步,呵呵一笑,睁着一双清澈的眼睛,看起来无害极了,“是什么?”
  元煊偏头一笑,“我和高阳王说,您是贤臣良臣。”
  “不敢当不敢当,忠君为国,是臣子本分。”元谌摸不清元煊怎么找上了他,但并不想掺和进去。
  “瞧您,昔日景昭之乱,叔父您陪着阿爷一道被囚,怎么都算患难与共的君臣了,却还如此谦卑,真该叫旁人也学一学。”
  听到元煊大剌剌提起景昭之乱,高阳王目光一凝,扫过元谌越发惶恐的神色,轻嗤一声,转身离去了。
  见高阳王走了,元谌这才松了一口气,下一瞬却心却又提了起来,延盛这崽子压根没想放过他。
  “叔父既然如此懂得韬光养晦,避其锋芒,也该知道抓住时机,毕竟,硕鼠只能抓一次尾巴,再下一次,它就不能再露出来了。”
  元煊说完冲元谌微微颔首,旋即大步向北宫走去。
  长乐王站在原地良久,转头看了一眼太极殿,目光深沉。
  翌日,皇帝下诏,令长乐王巡视受灾各处,即日出京。
  雨,下得更大了。
  ——————
  注:洛阳皇城由永巷隔开,分为南北宫,皇帝处理政事和上朝的太极殿就在南宫,本文太后所居宣光殿等后宫居所在北宫。
  平粜、和籴:通过政府的力量,限制粮价。
  第98章 威胁
  元煊进宣光殿的时候,外头天空隐隐有了雷声,嗡嗡地像是囚龙嘶吼。
  她打眼一扫,瞧见主殿下首近侧的案上还放着时新瓜果点心,可今日元葳蕤在替她看着外头没进宫,只怕是个近来忙于招揽周旋门客死士的人,饶安。
  太后听得人通传,并不回头,只专注瞧着眼前的案几上的漆盒瞧,被水汽打得都难以升腾起来的淡霭费劲儿钻出紫铜香炉顶盖,鼻尖却只有夏日潮热的雨气。
  等到元煊刻意扬声行了礼,太后的声音才影影绰绰从内室里头传了出来。
  “今儿你上朝了?”
  “是。”元煊没有进内室,站在帘幕之后,姿态自然地站在柱旁,脸被挽起的缠枝莲花纹单纱罗遮了脸,只露出半截愈发沉凝直坠的缁衣来。
  太后拿眼角一扫,就瞧得出来元煊这会儿心情没那么糟糕,她可已经听前头说了长公主没占一点便宜,怎么瞧着倒不像这回事儿。
  “淋了雨吧,别再染了风寒,把药先喝了。”
  哑奴从元煊身后走了过来,躬身举起了托盘,托盘上一碗昏黑浑沌的药,猩猩散出了浓烈的气息,叫人胃口倒进。
  元煊微微后仰,彻底靠在了柱子上,目光扫过那药碗,接着半抬起一只手,松散向外一挥。
  哑奴怔然片刻,忍不住看向内室,太后却似乎浑然不觉,已经又问起了话。
  “区区一个偷盗粮库,欺上瞒下,决策短视,动得了高阳王?”
  “暂时动不了。”元煊老实答道,“我也没想动不是?”
  随着两人开始说话,哑奴立刻垂首退了出去。
  太后笑起来,眼角激起一尾银鱼,游弋之中显出凶厉,“你总是这么容不下庸人,可这世上能有多少真贤能?所以灯奴儿,你哪怕还是太子,都坐不上那个位置。”
  她转头,单沙罗极薄,轻易能映出那张分明的面部轮廓,可太后依旧瞧不清元煊的情绪。
  元煊还靠着柱子,听到这句话抬手摸了摸耳朵,跟着笑,“是啊,我若现在还是太子,也坐不上那个位置。”
  可时移世易,她已经从秩序的维护者,成了推翻者。
  “可是祖母,人总要争点什么,我不争,您也不放心不是吗?”元煊微微笑起来,目光穿过轻薄无比的织物,窥视着内室的全部景况,“所以祖母,由我争吧,对太子也好,毕竟,外戚最黑,您不是最了解嘛。”
  “从先帝的外戚,到您的妹夫景昭王,他们不都想着囚禁您甚至杀了您吗?您不会以为,城阳王费尽心力挑选的那些个死士,能刺杀綦伯行成功吧?”
  太后的脸瞬间僵硬起来,今日饶安进宫说了刺杀綦伯行的事,又拿此次战报中有军士潜入敌方斩杀敌首,大获全胜作比,只叫她安心便是。
  可太后如何能安心呢。
  即便綦伯行死了,难不成还能将綦家人都杀光不成。
  只有綦家全部倒了,她才安心。
  可元煊敏锐得惊人,即便她刚从前头过来,却一下就能瞧出元舒来过。
  这些时日她一为逃避宗室朝廷对她的非议,二为让皇帝放松警惕,一直退缩宣光殿,几乎全让元煊操纵,可没想到也叫她连装恭敬都不愿意装了。
  “太子身上有綦家的血,届时綦伯行踏入太极殿时,您是想让高阳王,还是城阳王去应对呢?”元煊瞧出太后被戳中心思,脸上笑意更甚。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