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这就是……喂猪的快乐吗?
高阳王听得称赞,自然而然就想到了那日崔松萝在门下省外的叫噪。
士族高门对饮食烹饪极为讲究,所谓“三世长者知被服,五世长者知饮食”,饮食难晓,他们元氏迁都入洛阳,汉化改革也不过三代而已,但京中攀比饮食之风已经盛行。
高阳王也正因为此尤其在乎,可一个崔氏小吏,却说他不懂饮食!
他冷笑一声,吃下那炙肉,“酱料鲜甜,却失了鲜肉本味,我府上都是用刚刚宰杀的牛豹炙,我只食牛心而已,保留食材最新鲜本真的味道。”
又一道菜品奉上,他眉头一拧,“菘菜?区区菘菜,不过白水煮就,这也是崔郎中精心设计的?”
崔松萝淡定抬首,从欢快吃烤肉到不能不自拔的氛围中抽离出来,不卑不亢,“自然,还请高阳王品鉴。”
高阳王皱眉,有些不屑。
可旁边章武王就乐意拆高阳王的台,至少在他看来,今日的菜肴不比高阳府上差,甚至每一道都算得上新奇美味,就比如脆壳的乳鸽,保持鱼跃姿态美如霞光的鱼肉,从前他不喜欢这两样肉菜,可今日做得却都十分合心意。
他觉得这道菘菜大约是拿来清口为后头更美的佳肴做铺垫的,欣然伸箸,送入口中,随即瞪大了眼睛。
章武王是个粗人。
至少他的性格品味比容貌粗疏多了。
但他被美味轮番轰炸的舌头,依旧品尝出了不同寻常的鲜味。
“这是?”
“我命名为清水芙蓉,这是崔郎中听闻高阳王精于饮食,所以在每一道菜上都下了功夫,就算是菘菜,或许高阳王不屑于品味,非要融入肉炖煮掩盖其寡淡,却不知其清淡亦有鲜甜之处。”
元煊看了一眼崔松萝,示意她接下去装完。
终于到了崔松萝擅长的领域,她迅速接话,“是,听闻高阳王居山海之富,享天下美味,却不知如何精致地料理一颗菘菜,正如您所说,保留食材最新鲜本真的味道,我也保留了菘菜最本真的形色,取夏初少有的鲜嫩菜心,先在精选的庄园净土种下,提前算好了宴席的时日,长到合适的天数就采摘下来,所用汤料清澈似白水,实则极费功夫,先以鸡,鸭,猪骨熬煮足够时辰,再用肉蓉澄清汤汁,调味后得到高汤,再浇淋鸡油高汤烹饪菜心,等待其盛放,汤味醇厚,却清爽可口,方有此清水芙蓉,不如您尝尝滋味如何?”
崔松萝一口气说完,显然对其烹制之法极其熟悉。
元煊瞧着她脸不红气不喘,微微笑起来,扬起下巴转头又看向了高阳王,含笑示意,“请。”
崔松萝看到元煊满意的样子,嘿嘿一笑,这种虽然她觉得是脱了裤子放屁但实际上很能吓唬人的做法,她因为猎奇看过许多,除了开水白菜,她有一大堆!
凡奢侈之物,只要从选材开始,就描述得无比苛刻,过程再“纯手工制作”,“多年老匠人”,“工序繁复”,成品稀有,那就是高奢,再取个怪长的名儿,米其林五星就有啦!
高阳王目瞪口呆,低下头皱了皱眉,低声道,“还算准了日子,难不成你吃肉也要算准日子?”
“这是自然,高阳王精通饮食,自然知道原材料的重要性,”崔松萝闭着眼睛开始吹,“不同部位的肉,不同时日的牛、羊、猪,都有区别,二十月龄以下的小公牛肉质鲜嫩,纤维也少,猪要吃山中坚果的,肉质才紧实还有香味,鸡也要走地鸡,炖汤的鸡,我们喂的都是草药,只为了温和食补,调理寒热。”
陆金成嚯了一声,“真了不起,我们在高阳王宴会上也不过是吃着新猎得的猎物,还是你会吃啊。”
老狐狸不动声色拱火,高阳王捏着筷子,进退两难,脑子里回荡着两个字。
输了。
居然在吃食上输了。
与人斗富这么多年,他以为河间王用玉石做井,黄金打水,银作马槽,金做马鞍就够离谱了,没承想对上区区一个长公主和小官,居然输了!
好不容易河间王没了,他以为走了个气他的祸害,可接替他家业的也是个祸害!!炫富的手段还更高明!
元煊含笑弹了一下琉璃盏,冲门口侍立的人微微举杯,“有美酒,岂能无好乐,便以绿水歌配新绿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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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出自《艺文类聚》卷67,《衣裳》引《魏书》
2.豹炙,是整个将动物放火上炙烤,是北方和西北少数民族流传入中原的习俗,东晋将牛心视为美味首先要割给贵客食用。
3.年器晚成出自魏书孝文帝语。
第88章 相争
日晦月升,天地之间短暂充斥着晦涩的蓝,此前被霞光衬托得有些昏暗的灯盏逐渐展露光芒,那丛丛灯火靡费不小,遍布阁壁与席间,烛火煌煌,将酒酣饱足的人都照得有些火烧火燎。
琴曲响起,冲开了那刚刚蓄积起来的燥热,微凉的风扑面而来,众人抬首,见到了无比清爽的绿,欢快的民歌响起,歌唱的人却犹抱琵琶半遮面,在一片起伏的绿水袖之间缓缓抬脸,清凌凌得如同不知何时被搬上来的冰。
南曲有涧,冬夏常渌,故作《渌水》,琴曲中称为“蔡氏五弄之一”。
绿水歌,以南歌和蔡曲,轻快明亮,暗含婉转情思,在此时恰到好处。
元煊不动声色地低头饮酒,目光却扫向了高阳王。
崔松萝也抽出一点时间,她就没什么顾忌,看谁也没人在乎,果然发觉高阳王看直了眼睛。
就算是章武王也听得很认真,待一曲终了,他拊掌而笑,大声称赞,“雅!”
他看向元煊,好巧不巧提起了河间王,“昔年河间王仆人虽不及高阳多,可却格外雅致,光是宴饮取乐的歌舞伎便专门培养了五百余人,可惜如今是看不到那五百婢女献乐了,没想到顺阳府上的歌姬竟是不输,该赏这歌女!”
元煊含笑举杯,对河间王之富耿耿于怀的不只是高阳王,还有章武王。
这人平日里很豪气,可当初看完这两个人斗富,在家里气得几乎气血不畅,好几天才缓过来。
可见气性太大也不太好。
元煊抬了抬下巴,“可见章武王不光对雅音极了解,记性也极好,高阳王今日所担忧的情况,大约不会存在了。”
今日为了座次,高阳王提起了他打败的仗,章武王不是没存着气,所以他愿意给这位小辈一点脸面,看她葫芦里到底卖得什么药。
元煊却并未回答,反而抬手击掌,“还有一舞,请诸位鉴赏。”
冰鉴旁的侍从们同时停下了在扇风的手,一群舞女鱼贯而入,举着巨大镌刻着花纹的铜盘,众人摸不着头脑之际,急促的鼓声响起,乐声恢宏热烈。
火红的身影轻巧跃至铜盘之上,刹那之间,众人仿佛见到了一只灵巧却高贵的赤鸟。
元煊目光悠远,这两人经过了元葳蕤的调教,一举一动都有了各自的韵致,可见姑母实在太懂这帮在奢靡里浸淫太久,近乎迷醉提不起丝毫兴致的贵族。
崔松萝见府中排练火凤舞,随口说起过凤凰涅槃重生的故事,虽然元煊不知道这是从哪传来的故事,但她希望这只火凤飞入金屋,金屋终将迎来一场摧毁的大火。
而金屋中的人,会在她的保护下涅槃重生。
高阳王目光落在那几乎燃烧起来的身影中,却想到了黄昏之时夕阳下的一笑,极艳。
崔松萝对两个节目效果都很满意,氛围感拿捏的很好,元煊用冰的时机也很好,她酒意上头,眯着眼睛撑头看着随着裙裾飞舞飘扬起来的赤羽,眼前一片红晕,像是有火要烧起来了。
一舞终了,章武王福至心灵,“我仿佛记得,太后过年时赏了些婢女给你?”
元煊微笑起来,“是,我果然没说错,章武王记性非凡,这的确是太后赐予我的,从前河间王府养出来的舞伎。”
那群人中自然也混了宫中的婢女,但元煊是什么人,只作嫌弃,说丢去山庄做苦力,宫内也说不出一句不好来,在训练中不管有再多的念头也老实了。
只不过今日的这两个,却是她后来从河间王府带走的。
高阳王目光还落在金盘上,那上头现在纷纷扬扬落满了赤色羽毛,看着繁盛夺目,实际上轻飘飘的,风一吹就飘走了。
跟公主府如今的威势一样。
只要太后一倒,第一个死的就是元煊。
那么这两个美人留在府内就太可怜了,不知要沦落到什么地方,还是送到他的金屋去安全。
高阳王一向要什么就去拿什么,所以直接开口,看向了元煊,居高临下的,带着恩赏意味,“那个歌女和舞女,我就都带走了,顺阳你想要什么,尽管开口,不管是金银器物还是田地庄园,都可。”
元煊挑了挑眉,“我有说不的权力吗高阳王?别说我不同意,就是同意了,只怕我还没收到您的东西,只怕这两个就要被抢走吧?毕竟您连对我的祖母都敢不敬,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