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她抬头,对上元煊的视线。
那委实不算一个很温和的眼神,锋锐逼人,眉宇之间的处理杂事的烦躁还未散去,眉压着眼,像是来闲话的,偏偏吐出的却是诛心之言。
元葳蕤微微扬起笑容,“你怎么会这么想?”
死无对证,她是太后已逝挚爱范阳王的长女,是宗室之人,她依旧可以安然无恙回洛阳。
元煊也跟着笑,转头瞧着驿馆周遭纷乱来往的人群,“因为那个兵甲和铜钱的铸造手法,还有安家没有遵旨铸造佛像。”
元葳蕤脸色一变。
范阳王是皇帝的亲叔父,又受太后爱重,委以政事,他有意扫除朝堂奸猾之人,极力反对外戚把持朝政,反复规劝太后,不要轻信妖人,减少在佛事之上的靡费,整顿各地矿产,对五铢钱和兵甲的制造都遣人定下基准和比例。
“那五铢钱上的字,是范阳王的字体。”元煊语调轻缓,“兵甲的铸造手法和明昭之乱前的太府寺所记载的一模一样。”
“安吉很听你的话。”
元葳蕤的脸色终于苍白起来,元煊什么都知道。
她的敏锐和博学程度超出了她的想象。
她强自镇定,扶了扶有些散乱的鬓边,垂眸之际已经在思量如果元煊捅上去自己该当如何,众目睽睽之下,她只是个会骑马射箭的公主,却不是个从小跟着鲜卑一族最好的武将习武的公主,她没本事一击即中,即便能杀了元煊,她也大势已去。
兵马都被元煊扣下,安家上下早死了个干净,成了鬼窝,她再无依仗。
元煊见状笑了笑,退了一步,一手按在剑柄上,姿态看着闲适,“但没关系,朝廷的人眼睛只会盯着你屁股歪在哪边,事情有没有人背锅,哪一方占了上方,没人在乎这等细枝末节。”
这话粗糙随意得不像话,但却叫元葳蕤按下了杀心,再度抬眸,确认了这个侄女是来跟自己谈条件的,“你想要什么?”
“但姑母,你究竟为何要谋反呢?”元煊没有回答问题,自顾自跟着自己的步调走。
“是,恨太后么?”
元葳蕤瞳孔微缩,终于明白元煊一早把她剖了个干净。
怎么能不恨呢?父亲迫于太后淫威,最终和旁的男人一般,拜倒在太后的石榴裙下,自此几乎极少回王府,对他们子女都不闻不问,丑闻天下皆知,败坏了一世美名,最后还为太后死于明昭之乱。
她恨啊,父亲是闻名天下的美男子,是人人称道的贤王,可有一日,这一切都没了,成了个私德有亏,认罪伏诛的罪臣。
若太后亲眼看到支持自己的家族,想要推翻她,会是什么心情呢?她要太后眼睁睁瞧着亲人走远,背负骂名,家族覆灭。
若安家真能成,那自然更好,若安家不能成,那也好,安家人都得死。
元葳蕤那张肖似生父的姝丽容貌在渐熄的火光中慢慢黯淡下来,继而化为飘零的灰。
她还是只问,“你想要什么?”
“你们的炼铁炉和你父亲留下来的札记。”元煊平静道,“还有,洛阳皇城是个吃人的地方,进去的人都会被欲望吞噬,你要恨,还应该恨你的父亲。”
“恨你父亲不守贞,恨你父亲弃家于不顾,他是个好官,却不是个好丈夫好男人,女人私德有亏,政事上有造诣也被横加指责,凭什么范阳王不用?”
元葳蕤默然许久,父亲从来都是高高在上,白璧无瑕的,她为人女,再恨父亲,可逝者已逝,仇恨从那一刻就拦腰斩断。
她深知元煊这话的确是对的,可人生下来就有立场,她是女儿,想要否定父亲的权威,也是对自身的挑战。
“这世上没有不是的父母,只有不是的儿女。”元葳蕤瞧着元煊,“既为人子,纵父有不是,我也无法责怪他。”
“那是因为权力不在你身上,你仰望的是父亲的权力。”
元煊不咸不淡地说完,“等事情处理完,跟我一起回洛阳,不该说的,我一句话都不会跟太后说。”
“那你呢?”元葳蕤问道。
“我什么?”元煊回头看她。
“你替太后做事,明知我的算计,却依旧放任我杀了安家人,甚至亲自挑唆两房对立,你恨安家?恨太后?”
元煊等着元葳蕤说完,笑了笑,“恨不恨的,不妨碍。”
爱恨情仇这种个人情感都不该成为行事的桎梏,大局为重,棋盘上每一个棋子都有用法,每一步路都不能错。
“那你父亲呢?”
元煊不再看元葳蕤,“君不君,则臣不臣,父不父,则子不子。”
元葳蕤瞧着元煊的侧脸若有所思,“所以你要夺权,小殿下,你的心很大,比我还大。”
古往今来,不是没有夺权的女子,可大多还要借助妻子的身份,而不是女儿的身份,取的也只有从龙之功,而非那个大位。
可元煊要的不是和穆望一起造反,成为太后,或者皇后,她要的,是成为那个君王。
“夺父权,夺君权。”元煊瞧着驿馆,目光悠远,“姑母若助我,我也只有一句承诺,想成为范阳王,而非长安公主吗?”
这话很轻,却如鼓点重重击在元葳蕤心间。
经年的恨意在一夜之间倾覆扭转成了踏破樊笼的野心。
“也好,谋反,也要谋彻底些。”元葳蕤收了视线,“那么他呢?要杀了吗?”
穆望被两个随从架着走了出来,他伤得不轻,但大体上瞧着还活着,高大的影子逆着人群向元煊走了过来。
“还有最后一用。”元煊正了神色。
泾州一行,收获远远比她想得要多。
现在的穆望大约是一条被逼入穷巷的疯狗,只需要最后一推,这局就成了。
元葳蕤挑眉,只要不是舍不得,一切都好说。
第68章 黑衣
元煊迎着穆望,勉强调整好神色,不叫自己心思太外露,“平原王被反贼杀于刺史府,节哀,你们好生请个大夫给穆侍中瞧瞧吧,别落下病根了。”
她吩咐完,转身要走,被穆望一声低吼喊住。
“元延盛!”
元煊回头,对上穆望凄怆迷惘的眼神,那双狠厉的眼睛此刻溢出一圈红,满是黑灰的脸上有泪划过,兴许是被熏的。
“安家人内斗,都死了,屯兵已被凉州军围剿,后续事宜我会处理,你还有什么事吗?”
平铺直叙,冷静得不似人的语气,在穆望在被呛得火烧火燎的心肺里滚了两圈,最后砸倒了这个青年。
穆望有许多话滚到了嘴边,最后只剩一句,“你够狠。”
他是知道元煊让自己顶在前面办事的,可到底是昔年互相扶持的情谊,加上元煊背地里可和他有一样的敌人,他以为他们总有一份默契在,等事了之后他可保她待在她该待的位置上,可他当真没想到,元煊倒是毫不顾念他们的情谊,利用完他,还能在背后捅他一刀,让他折了腿,还什么都没落着。
穆望哽咽起来,重复了一遍,“你够狠。”
冲进火场的那一瞬间,他是真的怕元煊死。
在这昏天黑地里,只有一把火,一夜之间就烧尽泾州的一切孽账,这把火是元煊点燃的,却填了几十甚至上百的人命,也填进去了穆望最后一丝混乱不自知的牵念。
穆望不知道是谁杀了穆文观,但他知道一定是元煊设计杀了安家与奚家上下,她断了帝党和太后党掰手腕的一局,彻底将棋盘打乱,还能全身而退。
没有人不会怕搅局者。
元煊就是那个搅局者。
元煊花了足足七八日才整理好泾州的一切事务,她的亲笔密信已经在启程之日就送上了太后的案前。
信中细数了安家所做之事,包括挪用铜铁,私铸铜钱,招兵买马,私造兵甲,联合奚安邦,意预谋犯之事。
至于奚安邦的罪责,除了先前的勒令僧祇户离乡服役,挪作他用,致使成百上千人死在深山之外,还有见势不妙,反杀安家上下几十口,并行刺朝廷持节官员,都一一列举清楚了。
穆太尉被刺于刺史府,驿馆被围,长安公主无意间听见安家争吵之间涉及谋逆之事,漏夜上驿馆告状,救驾及时,元煊幸存,接连斩杀奚安邦与麾下都督,其余知情者,皆下了狱,到时候一道押送归京。
太后接了这封详细的信,心凉成了一片,握着信的手都在颤抖。
送信的依旧是兰沉,他留在洛阳,就是为了保证元煊的每一封上书,都能被太后亲见。
信中元煊尽职尽责地提到了安家对太后和自己的不满,还有安家的府邸规模,对着自己也呼来喝去,威势煊赫,远在宗王之上。
这话看着是告状,实则是在安抚太后。
一家子被喂成不认主的肥狼,就是死了,那也是死得活该。
太后心口还是不舒坦,这回是对安家格外的生气,气他们当真不识好歹,连她都要反,这是个什么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