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谁都知道如今是皇帝亲政,太后已基本不出现在朝议上,哪来的“还政”一说,就算事情都要听太后的,那也不是明面上的,便是说个干政,也不会被找出这般错漏。
  果不其然,城阳王已经坐在软席上开口,“太后早在数年前就已经还政,如今事事皆为皇上下诏,不知太史令的妇人专政,从何而来。”
  穆望坐在朝臣之中,闻言抬头看了一眼元煊。
  这事儿他未曾听门下诸人说过一次,元日大朝会,怎么会跳出来?
  可这又的的确确是为皇帝说话的,难不成是别人?
  大周开国以来,太史令造浑仪,考天象,历代太史令,都深受皇帝敬重。
  这天象之说,皇帝自然会格外在意。
  元煊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唇。
  她回来就是为了点火的,要的就是两者相争,斗得越厉害,她越高兴。
  太后冷着脸,看了一眼旁边的皇帝。
  皇帝正襟危坐,头上十二旒金丝冕旒冠上的旒贯玉也并不晃动,肃着脸,却并不开口,像是等着太后说话。
  太后忍不住在心底苦笑,这个儿子,到底是和自己生了嫌隙。
  原先还当能退一步,给儿子些脸面,如今看来,竟是要将她挤出宫才好。
  她当即朗声道,“太史令如此说,不过是因为我还在宫中的缘故,早知如此,我就该随先帝而去,不该苦苦支撑一个幼子,防着他被豺狼虎豹吞吃干净,我一个妇人守着你们元家的天下,如今好不容易皇帝坐稳了,偏就要攻讦于我!”
  “既诸位都要我们母子相离,皇帝也不必尽孝于我,我自当永绝人间,修道于嵩高闲居寺。先帝圣鉴,早知我有此一劫,本营此寺者正为我今日!”
  元煊眉梢一挑,之前他们被困时太后就有此出家一说,如今复又提起,自然是为了叫皇帝愧疚。
  果不其然,太后此话一出,皇帝登时就转头,语调急促,“夫孝,德之本也,阿母此言,叫我有何颜面治天下。”
  一个不孝的帽子扣下来,便是皇帝也着急。
  元煊垂眸轻叹,自高祖以来,逐渐汉化,儒家学盛行,更有以孝治天下一说,时至今日,皇帝事事不成,哪能再多个不孝的罪名。
  城阳王树大根深,一时不能除得去,皇帝除了妥协也没有旁的办法。
  只是这一件事,就足以叫太后回去夜难安寝,与皇帝离心,两党相争越激烈,她就越有用。
  殿内气氛无比僵硬,元煊看了一眼綦嫔,见她不知对太子说了什么,推了孩子一把,元煌便开口,脆声道,“一人有庆,兆民赖之,阿爷敬爱祖母,我也要学阿爷,孝敬长辈。”
  皇帝果然松了口气,维持着皇帝的威严,“煌儿何时读了孝经?”
  “虽还没开蒙,却已经日日念着,不想他真的记得这一句。”綦嫔柔声道,“圣人孝名天下皆知,不然哪得四海朝贡,今太史令谏言,倒叫我想起孝经中所说,天子有争臣,天下难失。圣人诚孝,方得诤臣,是国家之幸。”
  女子声音不高,却在金殿里缓缓流淌,皇帝神色更松,带上了些悦色,看向綦嫔更是柔情似水。
  这一番话说得不可谓不好,众朝臣心中都有了数,这个太子之母,也是个人物。
  元煊佛珠一动,昨日崔松萝照例下午给她送点心,点心盒里有个纸条,字体歪歪斜斜不成样子,是崔松萝的手书,只有七个字,“宫宴上小心綦嫔”。
  因着忙于抄经,她没机会询问,只按下了疑惑,准备大朝会事宜。
  皇帝的后宫她一向不怎么接触,如今看来,倒不得不防。
  也不知道这个綦嫔,到底在筹谋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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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孝经:“夫孝,德之本也”,孝,是德行的根本。
  孝经中引用《尚书·吕刑》,“一人有庆,兆民赖之”,是歌颂,“天子有爱敬父母的善德,天下万民都会仰赖他。”
  第35章 綦嫔
  太后心里再多激荡,也不能顺着缓和气氛,看了一眼座下的人。
  郑嘉当即开口,“太史令,逆臣当道,人主大权旁落,敢问,逆臣是谁?太后已还政,又何来妇人专政?难不成,说得是以后?”
  綦嫔脸色当即一僵,清丽面庞上,温和笑容尚在,华丽宽袍之下,手已捏成了拳。
  可为了儿子,她必须当着群臣的面,显出自己的贤德,如今不开口,日后难不成要让太子落入太后手中吗?
  太史令闻言,当即抬头,直直看着郑嘉,想要张口。
  郑嘉文雅一笑,颇有风度,说出的话却带了威胁,“您不敢说?”
  太史令咬着牙,想要伸手,指向城阳王和郑严几人,却只恨没生出三只手来。
  元煊暗叹一口气,“诤臣直谏难得,乱臣却更难得,倒叫我想起周武王说自己有乱臣十人,九人治外,邑姜治内,今有太后治内,诸位能臣治外,我大周天下,方得治。”
  满座听着顺阳长公主拿邑姜比作太后,各个咋舌,却又都想起当年太后为世妇之时,宫妃人人恐惧生育,只因那子贵母死之制,只有太后为了大周延续,毅然生下今上,这才叫先帝留了后嗣,当时谁不称赞其德行。
  一时众人也不敢说长公主这话说得不对,谏言说的奸臣当道与妇人专政,自然指着太后与城阳王一党,但她偏说这一党都是治国能臣,周武王自认的乱臣十人便有妻子邑姜。
  只能感慨,当年的太子太傅也实在会教,长公主这么一句话就将这天象谏言先平了。
  太后神色舒缓,转头看向元煊,“要说孝,再没有比顺阳更孝顺的,为我和你父抄写孝经,当为大周至孝典范,着增食邑千户,赐缣一千匹,河间王今已革职,那上交的盐庄与铁矿与千名奴婢一应移交公主府。”
  这是将长公主比着受宠有功的郡王的例子来了。
  朝臣们彼此看一眼,却都找不出话劝诫,毕竟前头才闹过,綦嫔半搂着太子煌,连笑都要维持不住了。
  只恨自己儿子尚未长成。
  元煊跪地三辞方受,回到座席上,皇帝又赏了太子些东西,这才嘱咐开宴。
  歌舞升平,端的是一派盛世之景。
  綦嫔倏然开口,“方才顺阳长公主所言,倒叫妾想起来了,陛下既已赏赐了太子,不若也赏些给能臣。”
  她的目光看向穆望,微微一笑,“今日穆侍中领贺,陛下不赏?”
  穆望正在座席上垂眸深思,今日之事,两者相争,得益的要真说有谁,那就是献上血经的元煊。
  她是要断太后的后路的,可太史令,她又如何指使得了,便是为了权势,也不会说出妇人专政这事,应当不是她干的。
  难不成真只是因为太史令直言劝谏?当着大朝会这么多人,可不是皇帝议事那一群人,大小官员命妇可都听见了,这是把太后一党推上了浪尖。
  穆望百思不得其解,冷不丁就听得上头喊道。
  “子彰啊,我有心要赏你点什么,只是一时没有合适的。”
  穆望忙道,“陛下恩德,臣惭愧不敢受。”
  这态度和先前元煊推辞倒是一模一样了。
  皇帝摆手,“我看着你长大的,平原王说了,你小子是他最看重的孙子,这些个勋贵,若都人人似你这般,大周也不缺真正的能臣了。”
  穆望在心底哂笑起来,便是有能臣,没那个背景,谁敢为皇帝所用。
  如今叫他顶在前面,不就是因为穆家尚有平原王在。
  皇帝一面说着,一面在心里计算,河间王这献出家财,光新年里就要封赏一批,被太后盛怒下赏给了元煊不少,好在因着元煊推拒,不曾赏金银,便将奇珍异宝封赏下去,面子也好看。
  綦嫔听得要赏珍宝,捂唇一笑,“先前给公主赐婢女,我瞧着不若也给子彰赐一个称心如意的才好,公主礼佛,总有照料不周的地方。”
  她有心要压一压顺阳,拿了那么多好处,留给儿子的就少了。
  皇帝眉头一皱,方才对綦嫔生出的好感减退了些,綦嫔的父亲是部落酋长,怎么不知皇室威严不容践踏的道理,“他们二人成婚晚,这倒是不急,朕赐你一匹好马,你定然喜欢。”
  穆望果然欢喜拜谢。
  元煊原以为是什么,居然只是赐侍婢。
  别说穆望现在生怕混进来奸细,自府中庖人一事之后他就将身边的仆人都筛查了一遍,清出去不少,就说哪怕穆望真要纳妾,那也只有纳崔松萝……
  “我听得崔家有女在洛阳,做得好脂粉与膳食,如今洛阳城中贵女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与穆侍中还有段缘分?”
  元煊:……
  袖下佛珠被捏得咯吱作响,元煊匪夷所思地看向了綦嫔,就见穆望刚刚跪谢完起身,听到这话脚下一个趔趄,又跪下去了。
  “臣不知。”穆望叩首道,“臣不敢负公主。”
  元煊是真没想到綦嫔想了这么一个荤招,当着父亲的面,打女儿的脸,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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