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有些忘了,大约几万斤铜,百斤的金。”元煊看了一眼鹿偈。
  鹿偈了然出了殿,“我去看看晚膳。”
  崔松萝一时有些紧张,上一次两人独处似乎也是这么个境况。
  “我总觉得你有话要对我说,却又迟迟不说,为什么?”
  元煊看着崔松萝,这人心里藏不住事,肚子里装着,就从大眼睛里露了出来,欲言又止的模样就跟吃了不好吃的菜不敢吐一般。
  崔松萝却被吓得一哆嗦,对上那双眼睛,人就结巴了。
  “先前清融在你不说,如今就我们两个,还不肯说吗?”
  元煊一面算着侯官去走访的时间,琢磨快到腊月,得赶在大寒前头将寺庙吞赈济粮的事捅出去处理了,一面等着崔松萝酝酿好。
  “是,是我今日听到公主说崔家,想到了我的叔父们。”
  元煊回过神,崔松萝的身份她调查得很清楚,先帝死前那几年很是犯了些糊涂,原本大周国运如日中天,被这么一糟蹋,走了下坡路,莫说崔松萝的父亲,就是宗室那一群能臣都被砍了个干净,到现在她将朝堂盘了几遍,居然也就广阳王之流的几个宗室能用。
  本就是崔氏旁支,父亲被卷入鸿秋大案,死得干脆,也没连累其他人,可崔氏那一支就彻底没了顶梁柱,一个入朝的都没有,推举评语上,崔氏那一支一个姓名都没有,可见资质一般。
  元煊怕后头真有人想借着崔松萝攀关系,把那几个人的评语都补上了欺辱寡嫂,侵吞孤女家产,无视纲常,怎配为官。
  她干脆将这事儿说了,“你安心吧,他们这群不讲礼义的东西,如何能做官。”
  崔松萝就又说不出话了,因为元煊这事儿做得她比她绝多了,让她彻底没了顾虑。
  “但,”她找了个理由,“崔氏都是世家名门,崔尚书为当代大儒,我怕他不会支持殿下您登基。”
  “我与崔尚书有师徒之谊,政见相合,你们崔氏的那位老祖宗可是正儿八经的天师道徒,世祖灭佛可是他谏言的,你不信佛,我要用道,崔太傅对那位的想法颇为推崇,我是他教出来的,为着天下,他也不会不帮我。”
  “再说了,谁说我要他支持我登基了?”元煊淡淡端起酪浆,“他只需要站在中间,支持正统就够了。”
  “可您不是……”崔松萝没明白,除开皇帝,正统可是如今还没开蒙的小太子。
  元煊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垂眸饮浆,“孤,会是最后的正统。”
  不过是简单的一句话,却叫崔松萝在暖房中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初见我时你说的话可比我这一句有过之而无不及,怎么这会儿怕起来了。”
  元煊放下碗,一双眼睛冷峭逼人,“在你投奔我的时候,没想过,能当天子的人,只能活一个吗?”
  她试探到了这里,就想看看崔松萝那悬浮的,还没落脚的魂儿,究竟要落在哪里。
  崔松萝如梦初醒,这些时日飘在富贵云端里,香花暖屋,坐着都有元煊把名声给打出去,她就负责收钱,差点忘了被她刻意掩盖在甜宠之下两度宫变得血流成河。
  笔下写得风起云涌,和真实的人命,是不一样的。
  她停顿了良久,方开口,“我是怕,崔氏到时候,支持的是穆驸马。”
  元煊嗤笑出了声,“穆望?他也配。”
  随即她微微抬头正色,“倒也不是没有前例。”
  那前头的大夏开国皇帝,不就是吗?
  “你提醒了我,”元煊笑着摸了摸她的头,滚热的手停留在她的后脖颈,“我会注意的。”
  “你们好像没有感情,那为什么……不能就离了吗?”崔松萝寻思着未来之事不可说,不若直接着手拆了这对,元日朝会上,元煊就不会因为受辱发疯了吧。
  元煊的手还搁在她厚厚的毛领上,有一下没一下顺着毛,顿了良久,温声道,“这个人还有用。”
  现在就让她和太后党撕破脸不容易,穆望是皇帝亲信,是最好的挡刀选择。
  元煊又轻轻拍了拍她的脖颈,“多谢你,让我想出了个更好的主意。”
  原本她是要亲自上的,现如今看来,倒是还有个法子。
  “过几日有大雪,你去用松清商号的名义施粥,我会安排个人,你务必叫穆望发觉灾民之中的端倪。”
  她微微一笑,“这虽然是件好事儿,对穆望看着眼前也是件好事儿,但的的确确不是件好事儿,能做吗?”
  崔松萝被她这一连串的好事儿给绕晕了,但还是点了点头。
  她隐约察觉出来,元煊这是要给穆望下个套。
  而这也是她,第一次成为元煊计谋的执行者。
  哪怕元煊没有对她说清楚。
  这似乎是个元煊对她的试探。
  雪落了下来,很快掩盖了这世间的泥泞污浊。
  这场大雪几乎成了灾。
  洛阳附近的几座紧要小城外头都累积着幢幢黑影,缩在墙根底下,团成一团,短褐上打着补丁,灰扑扑落了雪粒子,也懒得掸一下,崔松萝带的人过去一把拉,人已经冻硬了。
  崔松萝本来起来的时候还赖床,冬日谁不想一觉睡到中午,到了外头从头到脚裹得结结实实,挨着现搭的土灶取暖,见着这一幕连抱怨都忘了。
  几大桶粟米粥出来的时候还热气腾腾,刚放下没多久,外头凉了一片,只能现煮滚了再发。
  原本是为了完成元煊说的任务,可发着发着,眼见着那冻得皲裂甚至肿得不寻常的手从自己面前一个个晃过去,她几乎就忘了其他。
  这不是个好世道。
  尤其在看了佛寺的辉煌之后,就更觉得触目惊心。
  穆望打马过来的时候,就见着了这一幕。
  天冷,小女郎鼻尖被冻得通红,露出来的手也冻了个结实,整个红肿僵硬起来,连带着打粥都动作僵硬。
  他勒了马,刚要说话,就听得那边排队等着的人不知为何闹了起来。
  第23章 家犬
  虽说元煊提前跟崔松萝说了安排,可崔松萝在听到闹事之后还是心里一紧。
  她忙看向那边,穆望也迅速下了马,那闹事的人一手揪着一人的衣襟,一面高声叫唤。
  “你不是那寺里头的祇户,怎么还来这里领粥?别叫我们都没活路了!!”
  穆望原本只想叫自己的侍卫拉开在队伍里起争执的人,等听清内容之后果然快步走了过去,只一个眼神,随从便将那两个人拿下。
  “施粥队伍里不得闹事,你们在做什么?”穆望语调冷冽,看向了那率先闹事的人。
  那人被一眼看得瑟瑟,忙磕头请罪,“贵人饶命,贵人饶命,我是认得这个人,是城南景明寺的僧祇户,今年是个荒年,冷成这样,他好歹能有寺里的赈济僧祇粟,我们外头的贫民才真是冻死饿死了一堆,如今看他来抢我们的粥,小人实在看不过眼啊。”
  被揪着的人果然闹了起来,“什么赈济粮,我就是今年春天贷了他们的粟,谁知落得个大旱,收成就那么点,还不上才只得成了他们的佃户,如今还叫我们借,那才真的要跟那五十个僧祇户一般溺死呢。”
  穆望心头一动,“你借贷几何,什么五十个人?”
  崔松萝走过来的时候,手上还拿着勺子,一路有小孩儿跟着,用手接那勺子下滴下来的粥水。
  她听到这里,看向了那准备着人盘问的穆望,隐约明白了为什么元煊说他还有用。
  穆望若查下去,定然得罪了所有寺庙,还有一心向佛的太后。
  元煊是打算让穆望去做那个出头鸟。
  穆望已经回了头,冲她笑笑,“我留几个人手在这里帮你看着,这两个人我帮你处理了,安心吧。”
  他说完,转过脸,冷声道,“跟我走一趟。”
  崔松萝施完了粥,心里坠坠地去找元煊复命。
  公主府内,元煊正在长案之前看着侯官的奏报,听到了崔松萝说穆望果然去查了,勾了勾唇,“挺好。”
  “我隐约听到五十条人命,殿下可知,那五十人跳河是什么事?”
  “那个啊。”元煊转头看向鹿偈身后的小侍女,眼神安慰,“你同她讲?”
  鹿偈将安慧推到前头来,站定了,向崔松萝行了个礼,“家令可知凉州军户被列为僧祇户一事?”
  “成了僧祇户,还不如奴仆,寻常户要向国家交税,要服杂役,僧祇户虽说看着不用这些税役,可一年要向一个寺庙缴纳六十斛粟,这就叫僧祇粟,还被寺庙逼得离乡服役,其中五十多人被逼得抛妻弃女投河自杀。”
  安慧,就是那个被抛弃的女儿。
  “那僧祇粟,欠年贷出,丰年收入,看似是佛团利好贫民,可这些年来,寺庙贷出僧祇粟用以牟利,就算今年有旱涝灾害,也非要责本还息。”
  安慧咬了咬唇,“不是被长公主收留,我们都不知道,官府规定每月取利不得过六分,不得过本,可我们面对的,都是偿利过本,甚至翻改契券,贫弱者越贫,愈发走投无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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